【赏读】万燕:秋天,地母阿小的悲悯胸怀(下)

【赏读】万燕:秋天,地母阿小的悲悯胸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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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桂花蒸”的不清爽里,人事也不清爽,阿小是包容一切的大地之母——“天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在本义里,“浊”和“脏”是没有关系的。“浊”一开始更接近于“重”的意思。清浊是一种互相依存的阴阳关系。小说在各种日常生活的雾数里,写出了母性和女性的“后”状态,阿小就是一个很重的,把一切东西拉回到大地的“地母”形象,粗鄙且热忱,是张爱玲作为一个淑女最喜欢的女人(“像天神一样,眼色与歌声便在星群里面放光”)——这和她对土地文明的寻找有关。


另外,张爱玲创造“小说中国”的一个现代手法就是空间。她的小说里时时刻刻充满着对事物的描写。追根究底,这种精心描述物体的目的之一,是诠释故事人物所存在的活动空间(space)。然而“空间”是一个十分广泛的名词,它包括了小说故事里用文字堆砌出来,假象的空间。故事本身还有一个结构的空间,和活动空间是不一样的。理论上来说,由于空间的创造和使用是多元化的,并不拘泥于单层面的,于是作者本身便可利用这一点为自我的观点定位。 这是为了扩大叙事体的自由度。


除去以上提到的这一点,空间之所以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占有极大的重要性,是因为她还认知了变迁社会中私人空间占领地位。张爱玲本身就是一个处在变迁社会中的作家,在许多描述近代都市社会的地方,她与柏德烈有极为相似之处。笔下的人物留下了民国的历史侧面。空间在文学上的重要性其实是现代主义的具体化。胡赛尔提出的一个理论叫“生活世界和科学主义的对峙”——科学和科学主义是不一样的。胡塞尔很反对用科学主义去缔造这个世界,人应该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张爱玲捕捉到了城市空间变换之后人的改变(现代性的特质)。上海的空间概念非常的局促,上海人要生存,就必须妥协,要和物妥协,和人妥协,要培养在这种空间里生存的能力。


阿小的活动空间有明显的划分——“后阳台”“后庭”“后弄堂”。“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洋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了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这种公寓房子在电梯和主楼梯之外还有副楼梯,张爱玲住过的常德公寓(爱丁顿公寓)就是这样的结构,厨房有后门通到后楼梯,后走廊,后阳台,也可以通到主人的房子里。


一个得靠自己养活自己的都市女性,如何在狭小的空间里生存,一个都市里的阿妈(娘姨,女佣),当她去看都市的时候,都市就像旷野一样。“因为都市成了旷野这一明喻,叙事体的时间与空间得到了置换转位(displacement),暗示了与都市生活平行,却没有用文字表露的一面。都市丛林里最残忍的一面,不外乎是惊觉生活中一切动机最终不过是生存的欲望而已。因此人与人的关系紧张也淡漠,整个环境的价值观已需做重新的调整。”也就是我们说的,在都市里的“适者生存”。


在重新调整过的价值中,生存空间也必须经历相同的调适。《阿小悲秋》中重复使用后窗,后院子,后弄堂,后阳台,后门等等的意象来划分阿小的世界。换言之,这些个后窗,后院子,后门,后弄堂提供了“界限”(barrier),因此,空间才得以形成。然而要讨论空间就不能忽略了为空间定形的界限本身。巴克在“界限”这一点上提出了观点的重要性。基本上来说,界限的功用有两种:它可以限制故事人物的活动与发展,或者它也可以被视为保护故事人物,使之不受到叙事体外界伤害的防护线。在《阿小悲秋》这个故事里“后”这个字暗示了透视他人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同时也暴露了被他人透视的自我。


也就是因为这种透视性,阿小的世界才更觉得拥挤,因为充斥了许多他人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所以这些个界限画起来其实就是虚线,是流动的。它一方面囚禁了在里面生活的每一个人,而最糟糕的是,它并不一定保护了囚禁在里面的人,因此,张爱玲描写阿小在厨房里烫衣服的一段,特别夸张……“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刚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她透视到别人,又被别人透视,比如她在暴雨之夜带着孩子睡在哥儿达的厨房里,睡姿被哥儿达透视,白天她虽是佣人,却透视主人的生活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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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地方可躲,充满了锅灶碗盆的小厨房其实就是都市生活的缩影,充满了硬邦邦却又容易破碎,需要小心呵护的人际关系不确定的男女关系,还有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不甚关心的围着看热闹。胡塞尔在1930 年代提出的科学主义对现代人的扭曲里面,一种人际关系的变化。


上海的城市空间也变成了一个阴性符号: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铃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里。玻璃窗被迫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进去收拾洋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干。对于这年青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着,异常轻微,彷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另外,张爱玲在她的小说中更有技巧的使用“电话”这个现代科技的产物,来进一步表达空间怎样随时随地被破坏,使原本已经紧张的人际关系更加紧张,原本已经小的生存空间更加没有隐私权。《阿小悲秋》里,阿小接听了无数次电话,然而最能表现出这种被外界强迫做出反应的是李小姐打来的三次电话。由第一次简短的接触,第二次不得不隐藏一些重要的信息,比如哥儿达其实当天晚上还有另外的约会等。到第三次通话时,借着电话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因为哥儿达不愿接电话的缘故,两个互不相干的女人关系紧张起来。“电话”纵然方便了快速沟通,然而也囿于时间缩短,人与人的距离徒然接近了。同时以符号学的观点来看,“电话”是一个符号,采取了侵入者的角色,提供了另一种侵入私人空间的手段。


好,今天的赏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讲张爱玲的《创世纪》。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闲临牗

    母性?不要上升到什么高度吧,感觉在硬套人物和文本

  • 闲临牗

    阿小其实更象一种职业习惯,习惯了日常快节奏的安排与忙碌,对赃和乱和闲有一种强迫症

  • Jasmine妹妹

    桂花蒸,我还以为是一种糯米粉和桂花蒸成的糕, 是地方小吃呢 ,所以听到最后还在纳闷儿。那桂花蒸在哪里呢 😄

  • 荒疏

    我咋不觉得作者把阿小拔高了神的程度呢。在我看来,阿小仍然是世俗、飘荡、悲凄的小人物,与之前作者笔下的种种人物并没有什么不同。

  • Brendahjq

    赏读说这是张爱玲最好的一部小说之一 女佣阿小悲天悯人的胸怀 我却完全没有听出来只是觉得阿小是张爱玲小说中为数不多的没有阴暗扭曲角色而已 然后这就悲天悯人了?再听一遍还是没有听出来

  • 荒疏

    【空间的创造和使用】,这种说法是否过于高深了一些呢?能否简单的说成是【写景】和【状物】呢?张爱玲的写景状物确实特别出彩,但也不必说得这样学术吧。【为自我的观点定位】、【扩大叙事体的自由度】,听得人云里雾里,我感觉就是通过写景状物,渲染氛围、表达人物内心

  • 路无定

    老师的深入解读很不错。一部好的文艺作品本来就有着丰富深入的内蕴,并不是读不出来它就不存在的,甚至作者本人都并不能完全挖掘作品的所有方面。

    Boruru 回复 @路无定: 是的,在一部优秀的作品里,没有一个字是多余,所以解读也更应该深入一些。读者跟学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但自以为是的读者是不会意识到这点的,与其承认自己没有留意到一些细节或者文学素养还有待提高,不如批评深入解读的人,因为批评更容易实现。

  • 1398786hlas

    原来桂花蒸是这个意思,比秋老虎更晚一点,那场雷雨过后估计天就要一点点凉下来了。 我小时候的幼儿园就在常德公寓的后面,周末去荡南京路,要么从庙弄穿过去,要么就从常德路走过去,来来去去路过多少次,初中开始看张爱玲的小说,直到工作后才知道原来那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第n个Alice 回复 @1398786hlas: 我在静安寺那边工作过一段时间,上下班路上要路过常德公寓,每次都不由得望望它,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张爱玲

  • 听书大魔王哒咩哒咩

    后来不做了才知道我上了好几年班的地方马路对面是张爱玲的母校

  • 枕戈待旦622

    总觉得万老师的解读过度了,张爱玲真的在考虑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