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1】《第一炉香》：纯情或许是一个骗局

金句

（一）我爱你，和你有什么关系。

（二）他对她说了许多温柔的话，但是他始终没吐过一个字说他爱她。

（三）乔琪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下。

读了很多年的书，反倒发现自己收获的不是越来越多的笃定，而是越来越多的怀疑，怀疑自认为正确的定论与理解。这种怀疑来自来自最令我收益的一个阅读环节——一遍遍的重读。一本好书总是值得你一读再读，而每一次阅读你都可以收获新的体验，获得新的理解。值得反复阅读，而且常读常新的文本，往往兼具思想性和复杂性两种魅力。

所以多年来无数次读张爱玲的《第一炉香》，越发感叹于张爱玲的才华。许多人诟病张爱玲只会写小情小爱，这是无知的折辱。许多人赞叹张爱玲批判现实，我想在这也不是夸张爱玲这样一个作家的恰当话。然而如果你不以无数的触觉神经与她笔下的故事接壤，便会不知道张爱玲好在哪里。所以就算你看过这篇小说，也燃上一炉香，和我一起，再度品味这个战前香港的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女中学生葛薇龙，几年前，葛薇龙全家为了躲避上海的战乱来到香港。但如今香港也起了战事，留在香港只会徒增开销。所以葛薇龙的父母决定回到上海，而这，同时也意味着葛薇龙的学业即将中断。所以葛薇龙瞒着父母找到自己富有的姑母梁太太，希望她能够接济自己上学。

对于这个姑母她是听过的，年轻的时候，力排众议嫁了一位粤东富商做四姨太，还因为这件事和葛薇龙的父亲彻底闹翻。富商去世之后，姑母继承了遗产，作为一个富有的寡妇，在私人生活方面，名声一直不太好。

那么葛薇龙的姑母是否会帮助她呢？我们先看看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对于葛薇龙姑母的出场，没有关于具体五官的描写，却透出神秘和危险的味道。

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张爱玲用冷色调的黑色、绿色，和带有单一又具冲击力意义的意象——蜘蛛，烘托着这个人物的深沉难解，另外，蜘蛛还隐隐含有捕猎的意味。

而从梁太太和仆人的对话中，读者可以感觉到她的日常生活的确不似一个寡妇，我们了解到她的日常有两点，第一点是她常为男男女女拉拢彼此。第二，她本人和男子约会是常事，而且其中不乏年轻男子。

梁太太一出场，就是刚和乔十三少约会回来。但是这个乔十三少约她却是为了以她长辈的身份做幌子，以便和另一个女人约会。

这个举动弄得梁太太既尴尬又生气，以自己的精明、地位和权威，居然被一个小少爷给耍了。

一个女人，任凭多富有，多有手段，老来还是被人嫌，那么梁太太自己的态度是什么呢？

尽管已经年过半百，梁太太是绝不肯服老的，用文中的话说就是“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任人眼睛里有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定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

看着一切的葛薇龙明白过来，原来姑母的生活真的像外面传的那样。这时候她有点后悔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既然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还是搅在了浑水里？

发现自己姑母不清白的生活，她会退缩了吗？到了这一步，她的态度还是有些暧昧，张爱玲写她想着既然来了，还是要依照原计划跟姑母提出要求，要是姑母不依，也许反倒是她的幸运。

梁太太听到薇龙的请求，却是先翻旧账，说起葛薇龙父亲骂她的过往。

薇龙还是陪着笑表决心，表示姑妈要是将她教育成人，她将来一定好好报答。

几个来回的对话下来。有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梁太太用扇子挡着脸，透过扇子的漏缝盯着葛薇龙！

细小的动作，却包含了多少内容，既像猎人看着猎物走进自己的圈套，又像买家细细审视商品。细品之后，让人不禁脊背发凉。

张爱玲文笔之华丽大家都见识过，处处透着精致的审美与聪明。然而往往像张爱玲这么写，总会令人稍嫌满了些，甚至有炫技之嫌。

但是张爱玲的文笔是经得起细看的，即使再绚烂，也不会是虚张声势。而《第一炉香》就是张爱玲文笔特色的代表之作，文中含有非常多维度的描写。色彩、服装、外景，都是非常精巧的设计。尤其是客观环境，看似只是描写外景，却有着太多暗示。

薇龙初到时，张爱玲写她看满山的红杜鹃，灼灼的红色，而杜鹃花外是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用强烈的色彩对照渲染成一个幻境。

而当姑母答应薇龙接济她之后，薇龙下山时看到的又是另一幅景象“烟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录的转弯处。”

这处描写，暗含着薇龙即将麻雀变凤凰的意味。

而下面写这个时候薇龙再回头看姑妈家，也已经不是从前模样了。

“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

人物眼中的景色永远昭示着她的心境，所以当她眼中的华贵住宅变成皇陵。欲望的幻境也就成了欲望的陷阱。

这时葛薇龙的内心是这样想的“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

走进鬼气森森的世界之后，薇龙立刻就被鬼气所侵袭了。

张爱玲写陈妈送她上门，葛薇龙心里在比较陈妈和姑母家的下人，同是扎辫子，陈妈的却杀气腾腾，她感觉到“自己家里的佣人是如此上不了台面”。

总之，一来到姑母的世界，葛薇龙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不同，更具体的说，是感受到了这个新世界的好处。

我们惯看《第一炉香》讲的是一个纯情女学生逐渐堕落的过程，总怀有一颗带有同情色彩的心，但是我们也看到了，从幻境到凤凰，再到皇陵，薇龙其实经历了一个从懵懂到觉知的过程。然而尽管她已经觉知到了自己处境的问题，却还是安慰自己说只要自己内心清白，一定能出淤泥而不染。

为什么呢？这是重读《第一炉香》之后，读者能够收获的最珍贵的一个问题之一，一个涉及人之本性的问题。再往后我们会提及，我们先找薇龙人性方面薄弱的证据。

在《第一炉香》里的一个经典场面，也就是这个中产之家的女孩儿第一次看到满柜子的漂亮衣服时。

当她一件件试穿，发现尺寸全部合身，明白这是姑母为她所准备的。

她心里想的是“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长三堂子是指晚清的一种高级青楼，也就是说，葛薇龙感受到的处境如同一个青楼里被新买进的妓女。

我们可以看到，一开始，葛薇龙只是感觉到氛围，再然后则是具体到觉得自己真的像是入了青楼。

她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正如她说的，她是睁着眼，走进了鬼气森森的世界。

后面我们还能找到更多的相关依据。渐渐地，葛薇龙依照姑母的意思开始进行各种交际应酬。她和梁太太手下的女仆睨儿的一段对话就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天，薇龙要去参加一个唱诗班。

睨儿也不解，问为什么薇龙忙得又要应酬，要预备考试熬夜念书，也不信教，却要去参加唱诗班？

薇龙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在外应酬只是碍于姑妈的面子。自己念书可一定要念出成绩。

睨儿劝告薇龙在这交际的机会中，选一个男人。

薇龙推说交际场中的男人太浮华，睨儿一下子看穿为何薇龙如此忙碌，却还是要去唱诗班，因为那里有许多大学生，比那些在应酬场合遇到的男人，可靠一些。

其实薇龙何须睨儿提醒，她自己早已打起了算盘。只是作为一个传统人家出身的女孩，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面子上拘不住。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葛薇龙其实是一个很容易惹人同情的人物，很容易让人们同情她如一张白纸，掉入了染缸，同情她在爱情中的悲惨，同情她沦为梁太太的社交工具和男人的捞金工具。

但是事实上，我们冷静地看一看，薇龙似乎从始至终，都不够天真。尽管面对美丽的衣柜和纸醉金迷的一切，她告诉自己的是“看看也好”。面对这个皇陵，她告诉只要自己行的端，立得正，就不怕。

其实葛薇龙并不是一个逐渐堕落的过程，自从她见识到到这个世界的绚烂，她其实已与魔鬼签订好了契约。所以我们看到葛薇龙总是嘴上表着决心，行动却从未停止。而张爱玲巧妙就巧妙在把这一点写得非常隐晦和暧昧。

就算是在唱诗班一事中，我们也仅仅是从睨儿猜测的角度，隐约地感受到，其实葛薇龙并没有固执地认定一定要通过读书找到出路，而是已经做着两手打算：一边努力念书，一边寻觅一个合适的男人。

以当时香港的社会状态，工作的确很难找，别说是中学毕业，大学毕业找工作也有难度。但是难归难，更难的，恐怕还是当事人的挑拣。就像睨儿抱怨了这一样一句：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小学堂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

这是一句描述客观客观事实的话，也是一句极易被忽略的抱怨，可是这句话其实很值得玩味。

其实你说女性怎样没有出路？只不过她们心里要的往往不止是出路而已。

她们没有出路的原因，不过是既想要钱多，还想要不受气。

今天的人，无论男女，又如何不是这样。

天下间那么多人说自己渴望真爱，却又有更多的人嚷嚷着找不到真爱。其实其间不过是一个贪字，他们要的，从来就并不仅仅是真爱那么简单而已。

人性里最逃不过的字，一个是贪，一个是谎。

张爱玲用一个鬼气森森的世界，激发人类所有的弱点和阴暗面。

就拿相信来说，为什么人们在相信这件事上尤其执着，总是固执地相信或固执地不信。

一个人，会如何选择他相信什么？其实每个人都只倾向于相信他想去相信的事情。

这就是人性薄弱的地方，也是一种本能。

出于本能当我们想要什么的时候，我们会拼命给自己理由，而且往往是那些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不成立的理由。

这也就是为什么，薇龙会睁着眼，走进一个鬼气森森的世界。

她感受到自己的处境，却不断自欺自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以便留在这个世界。一方面，她的价值观告诉她，在姑母家会有辱自己的名声，而另一方面，她又被这个华丽的世界诱惑着。

然而最致命的，便是这种蒙着眼走在钢丝上，假装自己履于平地的情况。

现在，葛薇龙已经上了贼船，她最好的选择，便是借这个机会去寻到一个合适的男人，身世背景好，人要年轻俊美，嫁给他要终生有靠。就像一开始她在唱诗班中选择的卢兆麟，但没想到，她精挑细选的目标，却被梁太太截胡了，梁太太看中的人，薇龙是不能抢的。

随着卢兆麟的移情，她遇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和她目标相反的人，可她偏偏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他，那是一个虽出身富贵人家，却是不受待见的私生子，一个没有谋生手段，有点小聪明的浪荡儿。

接下来，就要讲到《第一炉香》的爱情部分，但是既然已经解出了不堪入目的人性，我们还能以爱之名去解读薇龙和乔琪乔的故事吗？

下一期我们继续来讲《第一炉香》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