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1】《春雪》：为什么我们总迷恋得不到的爱？

 金句：

（一）只要毫无野心，就是优雅。

（二）因为陷入梦境太深，梦溢出到现实的领域，终于造成梦的泛滥。

（三）你一定贪得无厌。贪得无厌的人往往表现出悲伤的样子。

今天为大家带来的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春雪》。谈论日本文学，必然绕不开三岛由纪夫，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的得意门生，三岛的一生，可谓是波澜壮阔——他曾被誉为日本的海明威，三次陪跑诺贝尔文学奖，在四十五岁盛年之际切腹自杀。而也就是在三岛自杀的当天，他将超长篇著作《丰饶之海》的第四部终章交给了自己的编辑，三岛曾经所谓小说的完成便是人生结束的担忧，在这样一个四度轮回关乎死亡之美的作品完成后，一语成谶。

而《春雪》，正是三岛绝笔之作《丰饶之海》四部曲中的第一部，川端康成将其誉为日本现代的《源氏物语》。坦白说，这几近是我个人看过对爱情博弈论剖析的最为透彻的一本书，讲述了日俄战争后，出生于武士家庭却被寄养在日本贵族家的少年松枝清显和其寄养家庭的长女聪子之间，那充满贵族式敏感纤细和宿命感的恋爱悲剧，明明互相爱慕，却视表露情感为暴露弱点，活生生将男女感情变成了一种角力，最终两败俱伤，一个堕胎出家当尼姑，一个因不堪承受情感之苦而死。

之前大火的电视剧《延禧攻略》的结局，魏璎珞曾说了这么一句话，在爱情里，谁先说爱谁就输了，松枝清显和聪子，可谓是将这个准则贯彻到底，读者的上帝视角知道两个人爱的你死我活，可两个人就是无法读懂对方的心思，人和人之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的交流。在整本书的阅读过程里，我曾无数次感慨，这也是我曾经在爱情里的感受，这也是我曾经做过的事。那么到底为什么我们会如此害怕在亲密关系里袒露自己的感受？为什么我们总会对求而不得的爱情欲罢不能？我们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是否跟我们的经历有着紧密联系？

相信这本书读完，这些问题也就清晰明了了。

    小说的开篇，以一张日俄战争的照片为引，表明日本明治时期结束，日本一跃进入了新的时代。这个背景的交代是很有必要的，三岛由纪夫等于三言两语，勾勒出男女主角之间最明显的差距——阶级。正是因为贵族开始没落，才有了诸如男主这般武士家庭的崛起，放在今天，我们可能会给其贴上暴发户的标签，因为附庸风雅，努力跟贵族攀关系，成了这些武士家族融入上流社会的手段，而贵族家庭虽然有头有脸，经济状况却每况愈下。于是武士家庭和贵族家庭的来往，成了一种各取所需的必要。松枝清显，便是从小被父亲寄养于绫仓伯爵家，接受着与原生父母截然不同的教育。无独有偶，作家三岛由纪夫也是在出生后仅仅四十九天便离开父母，被贵族武士出身的强势祖母带到身边抚养，无论是松枝清显还是三岛由纪夫，他们的童年生活都写满了孤独与克制，没有自由，也没有亲密的同龄好友。而伴随寄养必然走向的结束，清显也好，三岛也罢，都无法彻底的融入两个家庭，他们被夹在中间，无所适从。

可以想象，松枝清显就是一个牺牲品，他的作用恰似这个武士家庭难能一见的文雅勋章，满足了侯爵的虚荣心。父母总希望孩子能成为自己有限生命里那个无限的延伸，去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和要求，而孩子个人的意志和需求，却从不被考虑，在他们心底，一张白纸的小孩又懂得什么呢？只是任他们描绘和摆弄罢了。小说当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说清显少年时期回到家里后，便开始活在父母伪装的幸福假象里，这对武士夫妻效仿贵族，人前不曾有过吵架拌嘴，有的只是相敬如宾的恩爱，但每当晚饭结束，父亲常常会不容清显拒绝，带他打上几局台球做幌子，随后找借口到情人那过夜，算是给妻子留足了面子，而清显能做的，就是目送父亲去妾室那过夜，同时心怀对母亲的愧疚。

几乎每个人都要经历承成人、恋爱、乃至步入婚姻殿堂，我们总会听到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不单要看对方的人，更要看对方的家庭，物质条件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对方父母如何相处，如何对待孩子——我想原因也正在此。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清显，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早熟到明白所谓幸福是一种假象，患得患失，才是一种常态。一个人越想要什么，其实也意味着他越缺失什么，就像清显自己对自己的剖析那般，他想只为感情而活着，他为纯粹而活，但真正的感情又是什么呢？我们或许只能在与他一同长大的绫仓伯爵家的小姐，聪子身上去寻找了。

小说里有一个细节，清显和朋友一起游园，远远看到一堆女人，有他的妈妈、外婆之类的，这群贵族女性拿腔拿调的交谈，清显和朋友嗤之以鼻，不约而同注意到女人堆里最游离、不附和的蓝衣女子，两个人夸了一番，等走近了，清显发现那个蓝衣女子就是聪子，立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三岛写下这样的文字：

“聪子的确妙丽如花，但清显硬是闭眼不承认。因为他非常明白：聪子爱他。”

今时今日有一个很特别的概念——“性单恋”，指的是那些享受暧昧的人，倘若对方真的爱上了自己，反而会引发反感，甚至落荒而逃。爱无能，早已成了当代年轻人的普遍问题，因而很多人也从《春雪》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什么不能去表达爱，承认爱呢？论身份，清显无疑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优渥的家境，绝对完美的样貌，还是众星捧月的独子，这样一个生在终点的少年，别人毕生的追求，名利也好金钱也罢，他都没有任何欲望可言，他的所思所想一早就横跨物欲，追求起极端而纯粹的情感。那么接受聪子的爱情，与之结婚生子，成就一桩人人称羡的婚姻，这种顺利的人生会是清显想要的吗？

答案显然不是。在清显患得患失的内心深处，他深深地体会到稳定的关系，对于情感而言是一种消磨，他观望着父母相敬如宾貌似恩爱的假象，内心深处意图以自己作一把斧头，劈开这片虚假。因而他不能真正的去爱聪子，因为就是这一刻若即若离的把控，方才是真正抓牢聪子身心的办法。而清显所做的一切，包括不回应聪子的爱，攻击聪子的真心，都是一种最幼稚，但最原始的唤醒，唤醒两个人之间的博弈感，让这种爱来的更加汹涌和禁忌。

聪子对于清显这种挑衅，也不是没有应付的手段，包括她突然跟清显说，“如果我不在了怎么办？”当清显反问她是什么意思时，聪子立马说原因不能告诉他。得，接下来的十几天，清显就在揣摩那个“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聪子不再爱他了？还是聪子要结婚离开他了？还是她生病了？一个偶然，清显从父亲那听闻聪子这几天拒绝了一门特别般配的婚事，立马恍然大悟，知道聪子实际上是来捉弄他的，而她对婚事的抗拒，就是她还爱自己最显著的证明。接下来大家可以想想清显会干些什么，一颗心放回肚子吗？和聪子捅破窗户纸吗？不，他开始了自己的报复，比如写了一封信，告诉聪子自己已经去过风月场合，不是处男了，早就跟别的女人在一块了。可信一发出去，清显就开始后悔，打电话让聪子不要看，聪子呢，也有意思，她其实一早就看过了这封信，也气的够呛，可稍微从清显父亲那打听，就知道清显根本不会去那种场合，于是假装自己就是没看，两个人在心怀愧疚的情况下，如同正常情侣一样短暂平静了一段时间，赏雪啊接吻啊，三岛由纪夫是怎么甜怎么写，可欺骗，是这段关系得以进行的基础，情到浓时，同样的问题又再次浮现了，我们这是爱情吗？婚姻会是我们这段关系的终点吗？年纪渐长，聪子想要一个结果，清显还没做好这个准备，两个人处在不对等的阶段，有着不对等的需求，那么这就是一个死循环，但显然他们都乐此不疲。

   不知道大家对爱情有没有过想象？我见过那种开玩笑说如果她不喜欢，千万富翁也不嫁，如果她喜欢，亿万富翁也嫁的女孩，她们最后选择和男友白手起家，柴米油盐的过日子；我也见过那种说普普通通爱情就好，谈起男友却不是玩摇滚的就是拍电影的女孩。那，松枝清显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和聪子的纠缠上，他的爱情，其实就是三岛由纪夫美学的精髓。毁灭、破坏、暴烈......一成不变的东西怎么能称之为美呢？稳定带来的只有对情感的消磨，只有不断地触碰禁忌，超越常人，才是真正的美。

所以你看松枝清显做的那些事，当他以为聪子不爱他，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知晓聪子为了他推掉婚约，立马精神抖擞写了封长信告诉她——咱俩没可能；信寄出去了，清显又后悔了，上赶着阻止聪子打开，两个人关系才算缓和，可这俩人还有年龄差，清显是恋爱，聪子想的是结婚，这么一闹，清显立刻开始对聪子进行“惩罚”，不接电话不接信不见面，直接把聪子推向了与皇室的联姻。而全文最高潮的一刻，也就是当清显得知聪子婚事之际他所想的那一句话，“我爱着聪子”，这是他第一次的坦诚，也是他第一次明白自己想要的爱情到底是怎样的形态。

你说贱不贱，得不到了，才敢真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承认自己是爱的，然后开始顶风作案的偷情相爱，非要把一段本可以得到所有人祝福的爱情，变成与世界为敌的地下恋情，但这恰好就是三岛对于爱情两个字的浓缩。清显要的就是转瞬即逝的美丽，是那种在心尖划下高雅的痕迹后的消亡，然后人在反复的思索中，在无法得到的渴求中，达到爱欲的终极。是了，他永远得不到聪子了，他们的肉身距离被高墙宫闱拦隔，可已经筹备婚嫁的聪子却仍旧爱着他，这是一种犯禁，而且是触犯至高无上的禁忌，在这一瞬间，清显明白了欲望，他才真正的想得到聪子，他才能吐露出爱的字眼，去坦诚他爱上了聪子。

回到我们的标题，我们为什么迷恋得不到的爱？我曾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说浪漫主义爱情不是对他者的献身，而是两颗对立的虚荣心之间展开的无情战争，换句话说，两个人绝不会同时爱对方，因而才会在恋爱当中出现失衡的状态，总有一方会爱得更多，付出更多，这就像一场博弈，暴露的软肋越明显，被爱的那一方就越发有恃无恐，肆意挥霍，直到失去方才后悔莫及的去追回，这样的例子真的不少。你看那些被奉为经典的爱情例子，泰坦尼克号里天人永隔的杰克和罗丝，大话西游里相互错过的至尊宝和紫霞，傲慢和偏见里势均力敌的伊丽莎白和达西，哪个不是处在博弈里，互相猜忌，互相试探，这些爱情都具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对的曲折。人们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永远嗤之以鼻，只有付出过，痛过，挣扎过的情感，才显得得来不易，你可以认为这是人性的犯贱，但真相就是如此赤裸。清显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惩戒着聪子，去操控别人的心情，他一个人的痛苦，却掀起了所有人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我们想要唾弃厌恶他，却常常被他展露的脆弱和忧患而迷惑，他太过真实了，在他的身上集合了所有人的缺点和优点，在某个瞬间，你也能在清显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许是猜忌心，虚荣心，或许是有恃无恐的被爱，或许是患得患失的爱着别人。所以，你怎能不爱这个角色，而读者和角色之间的受虐关系，也恰好映衬了爱情的本质，没有人会爱上一个毫无挑战性的完人，越是神秘的，越是难以捉摸但又在理解之内的，才越招人喜爱。

其实在聪子清显的爱情里，还验证了一个底线的问题，男女之间存在思维差异，存在生理差异，选择放手一段感情的契机也各自不同，曾经那么被动的聪子，最后狠心到连清显病重最后一面也不见，而一开始全然不在乎聪子的清显，最终爱而不得，在郁郁寡欢中离世。那么造成这个差异的原因是什么？男女各自在感情中的底线是什么？在下一期节目里，我们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