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卷】61《楚辞·九辩》：千古悲秋之祖

《九辩》是中国古代浪漫主义诗集《楚辞》中的一首感情深挚的长篇抒情诗，共有250多句。

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1。
憭栗兮若远行2；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3；寂漻兮收潦而水清4。
憯凄增欷兮5，薄寒之中人。
怆怳懭悢兮6，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7，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8；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
雁雍雍而南游兮9，鵾鸡啁哳而悲鸣10。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11，蹇淹留而无成12。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13。
去乡离家兮徕远客14，超逍遥兮今焉薄15？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16。
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
车既驾兮朅而归17，不得见兮心伤悲。
倚结軨兮长太息18，涕潺湲兮下沾轼19。
忼慨绝兮不得20，中瞀乱兮迷惑21。
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22。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23。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24。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离芳蔼之方壮兮25，余萎约而悲愁26。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27，然欿傺而沈臧28。
叶菸邑而无色兮29，枝烦挐而交横30；
颜淫溢而将罢兮31，柯彷佛而萎黄；
萷櫹槮之可哀兮32，形销铄而瘀伤33。
惟其纷糅而将落兮34，恨其失时而无当。
揽騑辔而下节兮35，聊逍遥以相佯36。
岁忽忽而遒尽兮37，恐余寿之弗将38。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39。
澹容与而独倚兮40，蟋蟀鸣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荡兮41，何所忧之多方！
仰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42。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43，纷旖旎乎都房44；
何曾华之无实兮45，从风雨而飞扬？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46，羌无以异于众芳47。
闵奇思之不通兮48，将去君而高翔。
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49。
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50。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51？君之门以九重。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52，关梁闭而不通53。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54，后土何时而得干55！
块独守此无泽兮56，仰浮云而永叹。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57！
却骐骥而不乘兮58，策驽骀而取路59。
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駶跳而远去60。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61，凤愈飘翔而高举。
圆凿而方枘兮62，吾固知其鉏铻而难入63。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
愿衔枚而无言兮64，尝被君之渥洽65，
太公九十乃显荣兮，诚未遇其匹合66。
谓骐骥兮安归？谓凤凰兮安栖？
变古易俗兮世衰，今之相者兮举肥。
骐骥伏匿而不见兮67，凤凰高飞而不下；
鸟兽犹知怀德兮，云何贤士之不处？
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
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
欲寂漠而绝端兮，窃不敢忘初之厚德。
独悲愁其伤人兮，冯郁郁其何极68！
霜露惨凄而交下兮，心尚幸其弗济69；
霰雪雰糅其增加兮70，乃知遭命之将至。
愿徼幸而有待兮71，泊莽莽与野草同死72。
愿自直而径往兮，路壅绝而不通73；
欲循道而平驱兮，又未知其所以，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按而学诵74。
性愚陋以褊浅兮75，信未达乎从容。
窃美申包胥之气盛兮76，恐时世之不固。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77。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
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处穷而守高。
食不偷而为饱兮78，衣不苟而为温。
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79。
蹇充倔而无端兮80，泊莽莽而无垠。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81。
靓杪秋之遥夜兮82，心缭悷而有哀83。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84，然惆怅而自悲。
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85。
白日晼晚其将入兮86，明月销铄而减毁。
岁忽忽而遒尽兮，老冉冉而愈弛87。
心摇悦而日幸兮，然怊怅而无翼88。
中憯恻之凄怆兮，长太息而增欷。
年洋洋以日往兮，老嵺廓而无处89。
事亹亹而觊进兮90，蹇淹留而踌躇。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壅蔽此明月91！
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噎而莫达92。
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
窃不自料而愿忠兮，或黕点而污之93。
尧舜之抗行兮94，了冥冥而薄天。
何险巇之嫉妒兮95，被以不慈之伪名？
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黮而有瑕96；
何况一国之事兮，亦多端而胶加97。
被荷禂之晏晏兮98，然潢洋而不可带99。
既骄美而伐武兮100，负左右之耿介。
憎愠怆之修美兮101，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102，美超远而逾迈103。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
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
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
今修饰而窥镜兮，后尚可以窜藏。
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儵忽而难当104。
卒壅蔽此浮云兮，下暗漠而无光。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
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
乘骐骥之浏浏兮105，驭安用夫强策。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106。
邅翼翼而无终兮107，忳惛惛而愁约108。
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
愿沈滞而不见兮，沿欲布名乎天下。
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109。
莽洋洋而无极兮，忽翱翔之焉薄。
国有骥而不知乘兮，焉皇皇而更索110。
宁戚讴于车下兮111，桓公闻而知之。
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
罔流涕以聊虑兮112，惟著意而得之。
纷纯纯之愿忠兮113，妒被离而障之114。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乘精气之抟抟兮115，骛诸神之湛湛116。
骖白霓之习习兮117，历群灵之丰丰118。
左朱雀之茇茇兮119，右苍龙之躣躣120。
属雷师之阗阗兮121，通飞廉之衙衙122。
前轻辌之锵锵兮123，后辎乘之从从124。
载云旗之委蛇兮125，扈屯骑之容容126。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愿遂推而为臧127。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128！

词句注释
1.萧瑟：秋风吹落树叶的声音。摇落：动摇脱落。
2.憭栗（liǎo lì）：凄凉的样子。
3.泬（xuè）寥：空旷寥廓的样子。
4.寂漻（liáo）：即“寂寥”，虚静的样子。收潦（lǎo）：指雨止。潦，雨水。
5.憯（cǎn）凄：同“惨凄”，悲痛的样子。增欷（xī）：叹息不已。中：侵袭。
6.怆怳（chuànghuǎng）：失意的样子。懭悢（kuǎng lǎng）：失意的样子。
7.坎廪（lǐn）：坎坷不平。
8.廓落：孤独寂寞的样子。羁旅：滞留外乡。友生：知心朋友。
9.雍雍：雁鸣的声音。
10.鵾（kūn）鸡：一种鸟，黄白色，形似鹤。啁哳（zhāo zhā）：声音细碎而急促。
11.亹（wěi）亹：行进不停的样子。过中：超过中年。
12.蹇（jiǎn）：发语词。淹留：滞留，久留。
13.有美一人：指作者自己。绎：“怿”的假借，愉快。
14.徕（lài）远客：来远方作客。
15.薄：接近。一说到。
16.烦憺（dàn）：烦闷，忧愁。
17.朅（qiè）：离去。
18.结軨（líng）：车厢。用木条构成，故称。太息：叹息。
19.潺湲（yuán）：流水声，此喻泪流不止。轼：车前供人扶靠的横木。
20.忼（kāng）慨：同“慷慨”，愤激的意思。
21.瞀（mào）乱：心中烦乱。
22.怦怦：心急的样子。谅直：忠诚正直。
23.窃：暗自。廪：同“凛”，寒冷。
24.奄：忽然。离披：枝叶分散低垂、萎而不振的样子。梧楸（qiū）：梧桐和楸树，都是早凋的树木。
25.芳蔼：芳菲繁荣，形容人的壮年。方壮：正当壮年。
26.萎约：枯萎而约缩。
27.恢台：广大昌盛的样子。
28.欿（kǎn）：同“坎”，陷落。傺（chì）：停止。王逸《楚辞章句》：“楚人谓住曰傺也。”《文选》“欿傺”作“坎傺”，吕延济注：“陷止也。”谓草木繁盛的景象停止。
29.菸邑（yū yì）：黯淡的样子。
30.烦挐（ná）：稀疏纷乱的样子。挐，同“拿”。
31.淫溢：过甚。罢（pí）：同“疲”，指凋零。
32.萷（shāo）：同“梢”，枝条。櫹槮（xiāo shēn）：枝叶光秃秃的样子。
33.销铄：指树木受霜之害而损毁。瘀（yū）伤：病伤。
34.纷糅：枯枝败草纷乱混杂。
35.騑（fēi）：骖马，驾在车子两边的马。节：马鞭。
36.相佯：犹言徜徉。
37.遒（qiú）：迫近。
38.将：长。
39.俇（kuáng）攘：纷扰不安。
40.容与：迟缓不前的样子。
41.怵（chù）惕：惊惧。
42.极明：到天亮。
43.敷：伸展，借指花朵开放。
44.旖旎（yǐ nǐ）：此为花朵繁盛的样子。都房：北堂。
45.曾：“层”的假借。实：果实。
46.服：佩戴。
47.羌：发语词。
48.闵：同“悯”，伤怜。奇思：出众的思想。不通：不能达到君王那里。
49.有明：朱熹《楚辞集注》：“有以自明也。”即自我表白。
50.结轸（zhěn）：郁结而沉痛。增伤：更加悲伤。
51.郁陶：忧思郁积的样子。
52.狺（yín）狺：狗叫的声音。
53.关：门关。梁：桥梁。
54.霖：久下不止的雨。
55.后土：大地。古人常以“后土”与“皇天”对称。
56.块：块然，孤独的样子。无：通“芜”，荒芜。泽：积水的洼地。
57.绳墨：绳线和墨斗，是木工画直线的工具，借指规则法度。错：同“措”，指正常的措施。
58.骐骥（qí jì）：千里马，喻贤才。
59.驽骀（nú tái）：劣马，喻庸人。
60.駶（jú）跳：跳跃。
61.凫：野鸭。唼（shà）：水鸟或鱼吃食的样子。
62.圆凿而方枘（ruì）：圆的洞眼安方的榫子。
63.鉏鋙（jǔ yǔ）：同“龃龉”，彼此不相合。
64.衔枚：指闭口不言。古时行军为防止士兵出声，令他们口中衔一根叫做枚的短木条，故称。
65.渥（wò）洽：深厚的恩泽。
66.匹合：合适。
67.服：驾车，拉车。
68.冯（píng）：内心愤懑。
69.幸：希望。济：成功。
70.霰（xiàn）：雪珠。雰（fēn）糅：纷杂。
71.徼（jiǎo）幸：同“侥幸”。
72.泊：止。
73.壅（yōng）绝：壅塞，堵塞。
74.压桉（àn）：压抑。桉，同“案”，通“按”。学诵：学诵《诗经》。春秋战国士大夫社交往来常诵诗。
75.褊（biǎn）浅：狭隘浅薄。
76.申包胥：春秋时楚大夫，为救楚国，曾在秦国朝廷上哭了七天七夜，终于感动秦哀公出兵救楚。
77.凿：当作“错”，即措，措施。
78.偷：苟且。
79.托：寄托。素餐：白吃饭。王夫之《楚辞通释》：“托志素餐，以素餐为耻。”
80.充倔：充，充塞；倔，通“屈”，委屈。
81.溘（kè）：突然。
82.靓（jìng）：通“静”。杪（miǎo）秋：秋末。
83.缭悷（liáo lì）：缠绕郁结。
84.逴（chuō）逴：走得越来越远。
85.俪（lì）偕：同在一起。
86.晼（wǎn）晚：日落时光线黯淡的样子。
87.驰：指精力不济。
88.怊（chāo）怅：惆怅。冀：希望。
89.嵺（liáo）廓：空旷而无着落的样子。.嵺，同“寥”。无处：无处托身。
90.觊（jì）：企图。进：进取。
91.猋（biāo）：飞快的样子。
92.霠（yín）：乌云蔽日。曀（yì）：阴风刮起。
93.或：有人。黕（dǎn）：污垢。点：污辱。
94.抗行：高尚的德行。
95.险巇（xī）：险阻，此指小人作梗。
96.黯黮（dǎn）：昏黑暗淡。瑕：缺点。
97.胶加：指纠缠不清。
98.裯（dāo）：短衣。晏晏：柔软鲜明的样子。
99.潢洋：衣服宽大空荡荡不贴身的样子。
100.骄美：自矜其美。伐武：夸耀勇武。
101.憎：憎恨。愠惀（lǔn）：忠诚的样子。
102.踥蹀（qiè diè）：小步行进的样子。
103.美：指贤人。迈：远行。
104.儵（shū）忽：速度很快的样子。儵，同“倏”，极快地。
105.浏浏：水流清澈的样子。此指骏马奔驰畅快。
106.介：铠甲。
107.邅（zhān）：回旋不前。翼翼：小心谨慎的样子。
108.忳（tūn）：郁闷。惛（hūn）惛：心中昏昏沉沉。约：约束，束缚。
109.怐愗（kòu mào）：愚昧。
110.皇皇：同“惶惶”，恐惧不安貌。
111.宁戚：春秋时卫国人，初为小商人。遇齐桓公夜出，他在车下喂牛，敲着牛角唱了一首怀才不遇的歌，齐桓公听了。马上任用他。
112.罔：同“惘”。聊虑：暂且思索一下。
113.纯（zhūn）纯：借为“忳忳”，诚挚的样子。
114.被（pī）离：杂沓的样子。
115.抟（tuán）抟：团团。
116.骛（wù）：奔驰。湛湛：众多。
117.习习：快速飞行的样子。
118.丰丰：指众天神的一个个神官。
119.茇（pèi）茇：轻快飞翔的样子。
120.躣（qú）躣：行貌。
121.阗（tián）阗：鼓声。
122.衙衙：向前行进的样子。
123.輬（liáng）：一种轻型马车。
124.辎：载重的重型马车。从从：连接的样子。
125.委蛇：同“逶迤”，旌旗迎风舒展的样子。
126.扈：扈从，侍从。屯骑：聚集的车骑。容容：众多的样子。
127.臧：善，美。
128.君：指楚王。恙：疾病。

背景

《九辩》是王逸定为宋玉作于楚顷襄王时期。朱熹《楚辞集注》：“《九辩》者，屈原弟子楚大夫宋玉之所作也。闵惜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云。”明代焦竑《焦氏笔乘》、清代牟庭相《楚辞述芳》及吴汝纶在《古文辞类纂》评语中，均以为屈原所作，但所提出的理由还不足以推倒王逸及朱熹之说。

元代祝尧《古赋辨体》：

“其一，兴而赋也，然兼比义。盖遭谗放逐，感时物而兴怀者，兴也；而秋乃一风之运盛极而衰，阴气用事，有似叔世危邦之象，则比也。

其二，赋兼风也。玩其温柔宛转之辞，则得之矣。

其三，赋兼比兴之义，与首篇同余、吾皆为原之谓。他篇仿此。

其四，比而赋也。

其五，比而赋也。全篇取骥与凤为比，寓情曲折有味。

其六，赋而比也。其中赋多而比少。

其七，赋也中含比义。

其八，比而赋也。首尾专言拥蔽之祸。

其九，赋也。其间亦略兼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