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5：赵桂莲 | 情、理、圣、魔，人性中的四种可能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的赵桂莲。上一节我们围绕着作品的几个人物，我们来讲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重要的所谓叫圣经的训诫，叫不要论断人。也就是说从表面看一个人来给他下结论，往往是不公正的，因为掌握的信息永远是不充分的，所以不能轻易的对人下判断、下结论。

这一讲我们来讲《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个题目。他这个题目实际上它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的希冀，他的愿景，也就是说要天下人就要像一家人一样的相亲相爱。我们到最后再说这个兄弟。

白银时代有一位宗教哲学家叫马丘尔斯基，他说在《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巅峰之作中，作家描写的三兄弟是一个精神整体，是三位一体结构的共具个性，也就是说三位各有个性，但是共同又构成了一个个性，所谓叫共具个性。小说结构是由共具个性的理念决定的，也就是说这三兄弟不是单独的个人，他们实际上又合为一个整体，一个精神整体。

然后还有一个人可以说影响了俄国最重要的思想家、作家、艺术家，甚至对时期的宇航事业都产生了影响的哲学家，叫费奥多罗夫。他实际上他在世的时候并不写东西，都是他的弟子们来纪录他的这些讲话，他的思想。后来结集出版了一本书，叫《共同事业的哲学》，然后这里边最重要的部分名称挺长的，叫《兄弟之爱或曰亲缘关系，世界不相爱、不亲近暨不和睦状态的原因及其恢复亲缘关系的手段》，也就是说什么呢？他这个意思就是说人与人之间应该像兄弟，然后应该和睦相处，可是这个世界现在没有做到这一点，人类社会的状态、现状不是这样的，然后应该如何做。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恰恰就是这个部分，是1878年专门为向陀思妥耶夫斯基阐述自己的观点而写的。

《卡拉马佐夫兄弟》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1878年。然后这个哲学家1878年给了他这样一个东西，可以认为思想家的思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这部小说是有直接的关联的。也就是在阐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时候，这位哲学家特地应用了圣三位一体的形象。也就像我们前面说的思想家马丘尔斯基，他说这三兄弟就是三位一体的结构，他也同样用了这样的一个术语。

费奥多罗夫在他的书里头说了，照着圣三位一体的上帝形象被创造出来的人类将会是不朽的、统一的、同时又是多面的，但当下人类的形象还不充分、不圆满。他接着说，关于三位一体的学说中蕴含着人类共同作为的道路，就是大家一起来行动这样的一条道路，世界历史的规律不在于知识的意义，而在于指明道路的意义。也就是说知识不重要，你掌握了这个知识，就是人应该相亲相爱，天下是一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下不如人意，没做到天下一家亲，然后目前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充分、不圆满，应为之努力，但是光知道这一点，认识到这一点，这还远远不够。指明如何为这一目标而努力的道路，才是最根本的，也就是说应该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什么叫问题出哪了？究竟为什么？本来应该是亲人，可是为什么现在不是亲人，本来应该是兄弟兄弟姐妹，现在怎么都没有兄弟姐妹的这种关系,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怎么办？

所以我就说费奥多罗夫哲学家的对这个问题的阐释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对这个问题的表现，一个是通过哲学思想，一个是通过艺术创作，呈现的是同一个东西，我们说他们俩之间是有直接的关系的。那么陀斯托耶夫斯基是如何指明这条道路的？我们从小说里边来看。

我们同样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从反面来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做不到？是什么妨碍了人们相亲相爱呢？因为隔离。因为隔离状态，各自为政，所谓叫为政，就是个人顾着自己的，最主要的应该说是叫傲慢、骄傲、虚荣，或者说叫什么？叫面子，很多问题是从这产生的。所以我们会知道陀斯妥耶夫斯基有一句很有名的口号，叫什么？叫“驯服吧，就是忍耐吧”，就是你的心放和缓吧骄傲的人。因为他发现了人与人之间产生问题，全都是面子问题，都是虚荣问题。

同样我们再一次说到老卡拉马佐夫，它这里边就是佐西玛马长老对他的认识，他一出现你看到修道士里边全家在那开一个会，他就一进去就活脱脱一个小丑的形象，他就会到处扮丑、扮笑，扮演的那种低三下四，但是骨子里头又透着那种硬气。所以佐西玛给他的两条劝诫，告诉他只要做到两点：第一，你要表现你自己的本来的样子，保持本色，你的本来面目，不要自惭形秽。对这一点老卡拉马佐夫说：你简直说的太对了，你说的太正确了。他说我就是那样的，我一旦看到，我觉得别人就会瞧不起我，我就会专门就表现出这种瞧不起我，就让你们瞧不起，就故意还要夸张，还要放大。但是一旦要有那么一个人，从内心里他觉得我是好的，我是可爱的，他说那我将成为一个多好的人。当然我们就说是在这一段后面作者我说了，不知道他这是开玩笑，还是确实有感而发被触动了，我倒更愿意相信后者。  

然后佐西玛长老跟他说的第二个建议，就是说什么？不要信口雌黄、自欺欺人。因为他说的话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撒谎成兴，张口就来。然后佐西玛长老就跟他说，你谎说的多了，说的时间长了，你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然后你不会尊重自己，你更不会尊重别人。你就老觉得你受委屈，你觉得人都在欺负你。但实际上你自己心里都知道没有任何人欺负你，但是你就愿意扮演这样一个受欺负的这样的一个角色，然后时间长了，你慢慢都不知道人到底是欺负你，还是不欺负你。然后这种感觉，你这种委屈的感觉就会真的变成怨天忧人。老卡拉马佐夫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就是说什么？这叫虚荣、面子，就是这样呈现出来的这样的一点。

然后我们现在再说这里头这俩女主人公，这可非常典型的。你看像我们说是老大米嘉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卡嘉）。她成为他的未婚妻是因为什么？这是七年前，她父亲就是有一笔公款，反正是出了岔子，出了岔子这就要判了，这个事情躲不过去了。然后米嘉当时就说他正好手头有这个钱，有5000卢布。卡嘉她父亲需要4500，他正好有。然后这个时候他的确是有些恶作剧，他就说行，要这个钱我可以给，我可以借，但是要卡嘉亲自来。因为卡嘉那个时候女子中学刚毕业，到这小城里头好像格格不入，非常的骄傲、傲慢。

你想想，一个单身女子，一个大姑娘刚十九岁那个时候，到他家里头，一个单身男子而且名声也非常不好，去了那不就叫羊入虎口吗？但是这姑娘还是去了，但是去了之后没想到，也不知道米嘉是受了什么的触动，没有任何造次，痛痛快快的把钱给了。本来想心里有点什么小心思，但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做。

你看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事情。可是卡嘉就感觉这就是一个屈辱的开头，受侮辱，受贬低。最后就是提出来要嫁给他，说实话，我们真的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有没有相爱过。但是卡嘉是坚定的，受辱也要保留着这样一个关系，实际上她跟老二伊万应该是真心相爱的。但是随时随地保留着这样的一种关系，然后报复，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报复。当然她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是这个关系实际上中间就拧巴着都是这种虚荣、傲慢。

然后还包括另一个女人，我刚才说格露莘卡，她懂得爱，她内心她是有纯洁的，但是她也同样。刚开始她对卡拉马佐夫父子俩，对哪个都没有感情。但是吊着这父子俩。因为什么？她被她的初恋情人抛弃了，在报复天下男人。格露莘卡同样是什么？虚荣、屈辱，就是这样的一种受屈辱的感觉。

然后一直到小说的最后，这两个女人在米嘉的监狱的病房里头碰见的时候，本来是完全可以冰释前嫌，这两个女人，还交叉着情敌的这种关系，实际上你看，本来不见面觉得好像可以原谅，一见了面怒从心中起，最终的结果就恨，我永远不原谅你。你看，这就是什么？这叫虚荣。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找到了这样的人与人之间还不仅仅是利益的问题，如果是利益相对好解决。但是这涉及到的是这叫内心，这叫虚，这叫面子、虚荣。但是这也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关系出现问题的原因所在。

然后我们说正面的，怎么样呢？这个道路应该是什么样呢?我们就说小说的最后应该叫点题，最后尾声的部分阿辽沙在石头旁的那段演讲，核心的内容是什么？就是我把你们全体每一个人，这些孩子（12个男孩子），我把你们每一个人全都装在我的心里，我也请求你们把我装到你们心里，我们永远不要忘记对方，不管我们以后会变成多凶恶，我们变得多不好，但是每当我们想到我们曾经的这一段回忆，就是我们这一段日子在一起的爱让我们消除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怎么能和睦呢？就是爱，能相亲相爱。怎么样能做到这一点呢？阿辽沙最后的说：每一个回忆，曾经的尤其是童年时期的一个美好的回忆，它可以让我们毕生得救。这个可以说是什么？你哪怕你就施舍了一棵葱头，你哪怕就做了一点小善事，这都构成一个美好的回忆，你都为这世界做了贡献，都让人天下一家的这样的一个宏伟愿景能离实现哪怕近那么一点点。

然后还有一个故事，我刚才不是讲老大米嘉心有美好，喜欢席勒，追求崇高和美好，为什么要怀疑它呢？当我们知道他的生命的那个起点有一磅核桃，我们就不会认为他崇拜席勒，追求崇高和美是不真实的，是虚构的。他的生命的起点有一磅核桃。这是什么？当时到最后审判的时候，城里的一个医生，全城的人都认得都知道他很厚道，可是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在米嘉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件善事。有一次他路过卡拉马佐夫家的院子，看到后院里头有一个小男孩，当时米嘉那个时候三岁，说三岁一个小男孩浑身脏脏兮兮的，穿着一条小裤子，上面只挂了一颗小纽扣。他说我突然好像心为之一动，就想可能没有任何人管他，也没有人照顾他。他说我就给他带了一磅核桃，当时我就告诉他，我说一遍，他跟我重复一遍。是什么呢？圣父、圣子、圣灵。

这孩子就跟着他说这个话，这应该是二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这个医生说他诊所里头来了一个年轻人，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他是谁。然后这个年轻人用德语说了圣父、圣子、圣灵。老医生一下子想起来了，然后就跟他说一磅核桃，米嘉就哭了，这个医生也哭了，就想起来这样的一个曾经的这么一段美好的，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情。

然后德国医生就说，这个年轻人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是有心的。就像佐西玛长老说的，这世界就如同大海，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像一个小木片，你看抛到大海里边，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它就会浮出水面，它会到岸边。

他说，所以你不要以为你做了好事别人不知道，你做了坏事别人也不知道，他说都有人看着你。可能无意间你做了一件恶事，可能挺小的一件恶事，可是一个孩子他可能就会看到了，就会在他心里头埋下苦果。这个德国医生给了他一磅核桃，可是这一磅核桃让米嘉的心里头给席勒留出了位置，给崇高和美留出了位置。

所以如果你心里你意识到相互之间是亲人，是兄弟姐妹，那些面子、虚荣那就会荡然无存，这人与人之间的这种隔离的墙就会轰然倒塌。所以我们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边反反复复会出现的一句话叫什么？一切人为一切罪负责。你不要以为这一桩罪跟你没有关系，有关系，每一个人要为每一桩罪责负责任。这就是你要想想你自己有没有把别人当兄弟姐妹。

当然我们就说是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美好愿景，所以他在他的小说里边他所要做的还不仅仅止于我们现在比较流行的一个词语，当然也流行很多年了，叫设身处地。设身处地都不够，你就是再站在他的位置上，你依然不知道他的全部。你怎么可能完全站在他的位置上呢？所以设身处地只能更大的去接近理解，更多的去理解。所以他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设身处地不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我和他的关系，而是我和另一个我的关系。

小说的题目叫《卡拉马佐夫兄弟》，它不仅仅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三兄弟，或者说再加上一个私生子，所谓四兄弟，而是指人类整个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应该能达到的，就像刚才说的哲学家费尔德罗夫所说的现在的状态不圆满、不充分，应该要做到的圆满、充分，这样的人类才会是不朽的，是统一的，同时是多面的。

所以卡拉马佐夫兄弟它就不仅仅是三兄弟，或者四兄弟，而是天下一家，天下人皆为亲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更可以说最后的这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最后的一部小说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被称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天鹅之歌，他的集大成之作，他的毕生的思考的很多的问题，美好的理想都在这部作品里头得到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