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6：李正荣 | 决定历史的是金字塔顶端还是金字塔底层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李正荣。

在上节课我说到，《战争与和平》的题材极为丰满，但让这部小说立于不朽地位的另一个方面，就是托尔斯泰赋予它的主题。托尔斯泰自己是军人，参加过高加索战役，参加过克里米亚的“世界大战”，对战争深有体会。他在阅读关于1812年战争的文献时，发现所有的文献都与他自己的体会不想符合。这也是促使托尔斯泰一定要写1805-1812这场战争的又一个动机。他要写出这场战争的，这段历史的“动力学”。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历史微积分。这一点，在小说中是用哲学的、历史科学的讨论方式进行的。在小说中，大段大段插入哲学的、历史科学的讨论，这是不是合适的？是不是符合“文学”的规范？

托尔斯泰也不是十分有把握。小说第一次单行本上市，得到了好评，也得到了批评，批评主要集中在哲学的、历史科学的讨论上，说这样的段落，已经不是小说了。1873年，托尔斯泰出版了这部小说的新版本，删掉了所有的议论。

但是，不久，托尔斯泰又把这些议论恢复了。最后的“完整版”，托尔斯泰一直不顾批评，特别是来自欧美的批评，坚持保留了小说的这些议论。

小说的文学描写事实上的确已经可以鲜明地表达小说的主题。但是，毕竟是“形象”的表达。所以，托尔斯泰宁可破坏小说的文体，依然要保留那些直接的议论。

这些议论是托尔斯泰的战争哲学、历史哲学、宫廷政治哲学、历史发展动力哲学。都是托尔斯泰根据现实的生活体验参悟出来的真理。它不能说是一种科学体系。但是他们的确是一个大智慧者的真知灼见。

在这些见解中，又一个主流倾向是值得关注的。那就是谁是历史的真正动力的问题。是金字塔上的英雄在创造历史，还是金字塔的最底层，普通的一兵在决定的历史？

对这个问题的强烈意识，是托尔斯泰应对时代刺激的一个激烈反应。这里我们要说诱发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另一个动机了。

1812年拿破仑占领莫斯科，又仓皇逃出俄罗斯，当最后一个法国人被赶出俄罗斯国境的时候，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发布一道命令：要修建一座教堂，以纪念1812年的卫国战争。

这个大教堂几经波折，最后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外建成，1857年，也就是托尔斯泰关注十二月党人的题材的时候，这个“基督救主大教堂”的脚手架被拆除下来，大教堂的尊荣显示出来。

1861年前后，托尔斯泰因为婚姻的缘故，他的岳父是克里姆林宫的御医，他经常出入克里姆林宫，自然也经常从大教堂路过。

大教堂是1812年官方鼓吹的纪念碑，那么，托尔斯泰每次走过，是否心头都要鼓动起“为人民建立一座丰碑”的念头呢？

《战争与和平》的“1812年人民胜利的主题”，是同官方的“1812年俄罗斯帝国胜利的主题”的强烈的对话。

这部作品的伟大，就在于它处处都在与强大的官方话语进行激烈的对话。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托尔斯泰的思想中，有一个普通的同时又是伟大的战士的立场。

《战争与和平》的独特的诗学。

其实，前面我们已经涉及了这个问题。为了明确表达思想，托尔斯泰不顾破坏西方和俄国传统小说的文体规范。托尔斯泰说，“我不知道我的作品叫什么？小说、历史、中篇小说、传奇？好像都不是。”是的，托尔斯泰以前的法国英国传统的小说观念，的确无法局限这部小说。《战争与和平》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但是，他在根本上继承了远古的文学原则，这就是古希腊荷马史诗的第一原则：统一性原则。

我们再回到小说的开头：

— Eh bien, mon prince. Gênes et Lucques nesont plus que des apanages, des поместья, de la famille Buonaparte. Non, jevous préviens que si vous ne me dites pas que nous avons la guerre, si vousvous permettez encore de pallier toutes les infamies, toutes les atrocités decet Antichrist (ma parole, j'y crois) — je ne vous connais plus, vous n'êtesplus mon ami, vous n'êtes plus мой верный раб, comme vous dites 1.Ну,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здравствуйте. Je vois que je vous fais peur 2,садитесь и рассказывайте.

法文第一句，托尔斯泰自己在定稿的版本中，把它翻译成俄文。

Ну, князь, Генуя и Лукка — поместья фамилии Бонапарте. Нет, я вамвперед говорю, если вы мне не скажете, что у нас война, если вы еще позволитесебе защищать все гадости, все ужасы этого Антихриста (право, я верю, что онАнтихрист), — я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знаю, вы уж не друг мой, вы уж не мой верный раб,как вы говорите(франц.).

译成汉语是这样的：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如果您不对我说我们这里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乎相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隶。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了，请坐，讲给我听。”

这是16个开头中一个。托尔斯泰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因为它像荷马史诗一样，第一句话就概括了全书的“统一性。”这一句里，有拿破仑，有拿破仑的侵略，有我们已经和拿破仑发生战争。对比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第一句

“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他的暴怒招致了这场凶险的灾祸，给阿开亚人带来了受之不尽的苦难，将许多豪杰强健的魂魄打入了哀地斯，而把他们的躯体，作为美食，”

荷马史诗的原则是西方的经典原则，在《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中也有突出的体现。《战争与和平》是非常丰富的，但是，这部丰富的小说，都统一在1805开始的俄法战争中。小说的复杂性和统一性完美结合。

《战争与和平》的另一个诗学特征是托尔斯泰朴素的诗意。《战争与和平》的有一个诗学特征是小说时时推出一个“有深刻含义”的“意境”。《战争与和平》作为托尔斯泰小说三大高峰的最高峰，一直保持着早期小说就表现出的心理深度。《战争与和平》的表述中，始终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眼神。而以上这些，就是《战争与和平》的完美“形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