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4：李正荣 | 战争究竟因何而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李正荣。现在，我们讨论一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我们都知道，《战争与和平》中的战争是那一场波及全欧洲的战争，是历史上极为少见的英雄人物拿破仑发动的战争。这样的风云人物，如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如古罗马的尤里乌斯·凯撒，如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

但是，托尔斯泰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写这场战争，他是在收集另一个小说题材时渐渐发现这个伟大题材的。而且，伟大作家寻找这部小说的题材经历了一个很漫长的时间。在这个历程中，有一个明显的寻找路线，有一个周遭的刺激反应，还有一个潜在的积累过程。

《战争与和平》最早发表在《俄罗斯导报》的时间是1865年。小说真正动笔的时间是1864年。而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发生了俄罗斯大帝国内部生活最重要的事件——1861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宣布废除俄罗斯一千多年来遵行的农奴制。关于农奴制以及与农奴制伴生沙皇专制，在果戈理的《死魂灵》以及一系列俄罗斯大作家的作品中都有生动的描述。它是俄罗斯社会的最大毒瘤。它是沙皇统治的根基，自然也是民主主义批判的对象。

俄罗斯民主主义对专制农奴制的批判不仅仅是口头上的，也是行动的。那就是1825年12月14日（俄历）的十二月党人起义为标志的革命。起义的十二月党人实现拟定了《告俄国人民宣言》，宣布推翻沙皇政府，呼吁立即召开立宪会议，成立临时政府，同时宣布废除农奴制，解放全国农奴。因为计划不周，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参与革命的五大领袖被处以绞刑，其余的人流放到西伯利亚。随后，一波波民主主义思想者、行动者被判死刑，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其中有著名的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1846年他参与彼得拉舍夫斯基（Михаи́лВаси́льевич Петраше́вский）活动。结果，他“因为集体阅读具有革命思想的书籍（别林斯基给果戈里的信）”于1949年4月23日“很早的早晨”被捕，关押8个月，1849年11月13日军事法庭审判，剥夺一切权力，判处枪毙死刑（«смертной казни расстрелянием»），行刑的时候，11月19日，被改判为八年苦役，四年充军。к восьмилетнему сроку каторги。11月底，尼古拉一世批准量刑。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押解到西伯利亚服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实遭遇，显示了俄罗斯帝国专制制度的残酷。

1855年3月，在克里米亚败局已定的情况下，镇压十二月党人的尼古拉一世突然死亡。即位的亚历山大二世上台以后，开始实行宽容政策，首先允许流放的十二月党人“返回俄罗斯”。

托尔斯泰在谈到自己创作《战争与和平》的历程时说：“1856年，我开始写一篇带有鲜明倾向的中篇小说，它的主人公应该是带着家眷回到俄罗斯的十二月党人，接着，我不由自主地从那个时代过渡到1825年，那是我的主人公迷茫和不幸的年代，于是，我便从那时开始写起。但是，在1825年，我的主人公已经是有家室的成年人了，为了理解他，我不得不需要再一次过渡到他的青年时代，而他的青年时代正值对于俄罗斯来说最为光荣的1812年。我又一次抛弃我的开头，而从1812年写起，它的气味，它的声响，至今我们还可以听闻，对于我们依然是那样亲密，但是，它距离我们已经遥远。我们已经能够平静地思索它了。但是，我又不得不在第三个开头停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我最初要描写的那一个主人公而停下来，相反，在那个伟大时代的半历史、半社会、半虚构的伟大的人物性格中间，我的主人公个性已经退隐到写作蓝图的后面，而在蓝图的前排，让我产生奇异的兴趣的，既有那个时代的青年，也有老年，既有那个时代的男人也有那个时代的女人，……就这样，从1856年返回到1805年……”。（90卷集，13卷，54页）

1865年，《战争与和平》最早发表时，托尔斯泰给它名字就是《一千八百零五年》。从“一个十二月党人”到“参与1805年、1807年、1812年，1825年一直到1856年事件”的一个时代的主人公。托尔斯泰找到了一个最值得写的大题材。

在寻找这个题材的路上，托尔斯泰留下了大量的“开头”的尝试（24种）。其中比较正式的“开头”就有16种。在这16种开头中，托尔斯泰最终选择了这个：

 “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如果您不对我说我们这里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乎相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隶。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了，请坐，讲给我听。”

这个开头显示，托尔斯泰终于找到一个能够总括全部寻找到题材的开头：是拿破仑引起的和“我们的”战争。这个我们，就是俄罗斯全体。这个“全体”的观念，最后又促使托尔斯泰改变小说最初发表时所使用的标题。原标题《一千八百零五年》仅仅表示一个年度数字，尽管托尔斯泰已经把这个年度隆重化了，把它用大写的文字写出，但是，它毕竟是一串数字。当托尔斯泰把小说题为“战争与和平”时，已经表示出这部小说与众不同的非凡大气。 “战争”与“和平”，这两个概念把那个时代全部覆盖了。

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标题，在俄罗斯文学史研究中，有过争论，当代俄语的书写，”和平”和“世界”的写法是一样的，都是“мир”。古代的时候，写法不同。“战争与和平”的书名，最早出现在托尔斯泰和出版人的出版合同中。手写的合同中，有两种写法，既有“战争与和平”，又有“战争与世界”，经过辨识，研究者认为，书写“战争与世界”的那一处，是托尔斯泰亲笔，而书写“战争与和平”的字迹是别人的笔迹。

但是，在托尔斯泰生前，多次出版的这部大书，书名一直是《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从来没有订正过。那么，就是两种可能，第一，托尔斯泰写成“世界”，是笔误。当他和出版商商定了书名时，就确定地在合同手稿上端写定了“战争与和平”。第二，即使在19世纪60年代，“和平”和“世界”的两种写法也是常常混用的。

我这里讲解这个繁琐的“考证”，涉及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理解。确认“战争与和平”这个书名，可以理解托尔斯泰的深刻命意，这样的一个对立关系的概念把人类社会的存在状态全部覆盖了。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人类的存在，除了战争，就是和平，除了和平，就是战争。

所以在《战争与和平》这个全覆盖的标题下面，托尔斯泰展开了全景式的描写。

第一层全景，（亚里士多德的戏景）可以称之为历史性，或者用托尔斯泰自己的概念，称之为“半历史性”的。法国和俄国的历史场景。法国一面，是拿破仑为最高代表的军人，俄罗斯一面，是从沙皇、总司令库图佐夫到各级军官一直到普通士兵的俄国军人。在托尔斯泰笔下，这些历史的人物，都成为“半历史”人物，他们不是历史书中的性格，而是托尔斯泰赋予的性格。拿破仑不是一个神一样的英雄，而是一个表现出种种人性特点的小个子。而被亚历山大一世常常犹豫不决。库图佐夫是一个可爱的老头，他深知战争的规律就是“一切都在不可知的实际运动中”。这些历史人物的“半历史”性质，是托尔斯泰这部小说最卓越的创造。在俄国的历史人物中，托尔斯泰正面歌颂的只有俄国将军巴格拉奇昂。

第二层全景，是社会的，或“半社会”的。就是在法国、俄国宫廷里，各级官僚机构的那些人物。这些人物的活动场景，都是历史真实的。但是，他们（她们）大多假托其名。这个层面格外重要，但是，在以往的评论中，很少被关注。《战争与和平》中的战争写的太生动，和平生活中的爱情也写的太生动了，所以人们忽略了这部小说的“社会性”。而事实上，这部小说处处都在揭露性地写19世纪法国俄国各级国家机构的大阴谋和日常小阴谋。特别是对俄国各级行政机构的“日常小阴谋”的描写，更是入木三分。

那下节课我们就更深入了解一下《战争与和平》的丰富内容，这节先讲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