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同构：大秩序和小秩序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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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金句 

第92集 “家国同构”：大秩序和小秩序是不一样的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

我上次讲到秩序的问题，我们要严于秩序，这是我们祖先在很早很早的时候的一种构想。孔子奔波了那么长的时间，都在呼唤建立一种类似于周朝的秩序，它的秩序是以礼仪的方式来体现的。我上次讲到，各种文明都在追求秩序，但只有中国把秩序的建设当作了第一要务，秩序在我们生活当中有好多负面效应，我们怎么显得不自由、不情愿、不舒畅，因此我们老是要推倒旧秩序、建立新秩序。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在年轻时候开始总想着要建立新秩序，完全没想到没秩序是怎么回事，而世界性的考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出去考察的时候，中国当时的社会情况还是不太好，还是非常贫困落后，还是脏乱差，到处都有这样的情况。也有很多地方没有秩序，但是我们真的没看到一个地方彻底的没有秩序将会是怎么样。

一整套的秩序 

我去到一个国家的时候，他们的首都的公共汽车不停站，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看到车开过来，就像猴子一样跳上跳下。对这我就非常非常惊讶了，怎么会不停站。 墓地就在城市的最当中，好多流浪汉甚至于越狱出来的人都住在那儿，警察没有权力去查，因为这是墓地。所有的建筑至少三分之一都没有封顶，钢筋都露在外面，已经十年了还是这样。你问他们，他们会说这样才让我们感觉到住在新房子里。这是乱说，实际上是为了避税。

这就叫做很无序了，但是我们又看到了更无序的情景。就是我刚才讲到那么一个国家里边，听说我们这几个人要去闯伊拉克，他们还开了隆重的欢送会欢送我们，欢送中国英雄，他们觉得我们怎么会到那些地方去？我说你们已经乱到这个程度了，里边又会乱到什么程度呢？老人家笑着说，你进去看看吧。后来大家看我的书就知道了，我们看到的情景确实是很恐怖了。

但是很多似乎实际上是很友好的国家，我们也看到难以想象的情景。譬如火车上、车窗上、车门上，吊着几千个游客，几千个乘客。好好的客车，买来以后就改装，改装成三层楼。最上的一层摇摇晃晃，坐的全是小学生。每天的车祸无穷无尽，这是严重的无序了。

这种无序会有一种非常快的蔓延程度，很难得到整治。我在南亚和西亚的一些历史国家考察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那些城市里边到处都是灰尘，从十三四岁到七十几岁的男性，站在垃圾堆上，这垃圾堆大得你一看就是几十年没有清理了。站在垃圾队上的男人也都是灰尘，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一批批站在那，他们在干什么？没干什么，只是互相看。你看我、我看你，也不多讲话，偶尔讲几句。

我们到了以后，他们觉得今天的好事情来了，都看着我们了。我问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说，有的时候政府和市长为了选举会发给他们一些粮食，发给他们一些饼啊什么的。他们都身强力壮，七十几岁还直挺挺地站在垃圾堆上，十三四岁年纪那么轻，身体当然非常好。和我一起去的同伴就想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市长或者一个区长让这些人弯下腰去，清理脚下几十年的垃圾，这块土地就属于他们了，让他们来耕种，那不就好了吗？我相信我们中国人都会有这个想法，我也有这个想法，把垃圾运走，填在一个什么地方，然后这块土地耕种一下，种上当地所需要的农产品，不就好了吗？

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来了，如果要耕种这块土地的话，那么农具来自于何方？种子来自于何方？灌溉来自于何方？运输来自于何方？一切都没有。所以，仅仅是要清理一块小土地、种农作物，我们面对的是一整套的秩序，这个秩序就是系统工程，哪一个环节一脱落，整个系统全部垮台。

所以，我们现在在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的时候，大家知道吗？每一种正常生活后面都躲藏着大量严密的秩序，只要一个螺丝扣不对，这个秩序就不存在了。所以建立秩序是多少年辛辛苦苦的积累，才能够支撑起来。所以凭这一点，我们一定要对我们的祖先表示某种感谢了。我看着外国那一批批站在垃圾堆上的男人，从十几岁到七十几岁的男人，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我不能不一次次感谢我们华夏前辈的辛劳和守护。

大秩序和小秩序 

但是要建立秩序，这些站在垃圾堆上的人，和我们中国古代的一般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是建立不起强有力的欲望的。为什么要建立秩序呢？你们建立秩序以后多麻烦，我们怎么能成为秩序过程当中的螺丝钉呢？

在这种情况下面，孔子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构想，他这个构想就是大的秩序一定要用一个小的秩序来说服，用一个小的秩序来做示范，由一个小的秩序来进行试点。小的秩序的完整、小的秩序的圆满，一定能够带来大的秩序的完整和圆满。所以孔子创造了一个建立秩序的很好的构思，这个构思我们叫做“家国同构”，就是把家庭和国家放进同一个结构系统当中来进行比拟。

家庭的秩序是由血缘、辈分、长幼、排行、婚嫁来逐一设定的，所以非常清晰。从这种秩序派生出来的礼仪、规矩也是人所共知的。那么如果把这些家庭秩序逐一地放大、外移、扩散，成为社会秩序呢？如果用这个来成为国家秩序呢？就是从天然的家庭秩序，慢慢地扩大成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这个想法使他们非常兴奋，所以他们提出了一个由家到国的程序，叫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把齐家和治国连在一起了，家齐了，国家也治了。也就是说，一个以私人的空间秩序比较着公共的空间秩序的工程就启动了。这个工程就是我所说的“家国同构”。

这就使建立社会秩序和国家秩序的一条逻辑的桥梁搭建起来了。搭建这个桥梁的人开始很可能只是爱家、爱亲人，但是慢慢地衍生开去，从自己的老人想到外面的老人，从自己的孩子想到外面的孩子，这样一点点地衍生开去的时候，家庭秩序就变成了社会秩序的一种模型了。在中国古代的经典之作《周易》里边有一段话，其中把家和国混成了一个持续的构想，我读一下：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妻；有夫妻，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

它是把天地万物的秩序、家庭的秩序、性别的秩序、父子的秩序和君臣的秩序连在一起了。这个连接有个好处是，把天地的秩序和家庭的秩序放在前面，把君臣的秩序说成是派生的一种秩序，这和后来的君王所设想的不一样。

但是这种家国同构的工程，确实也存在着很多问题。那问题在于哪呢？就是社会正义不能混同于家庭的内规，政治的理性不可能出自于家长的判断。明末清初那些启蒙思想者，就是我所说的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这些人，他们就一直讲到，广大民众没有理由像原谅自己的老父亲一样，去原谅那个皇帝。国家要提防滑到家天下的泥潭当中，这是启蒙主义反复提出的，也是对“家国同构”这个构思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矫正。

在中国古代确实是这样，“家国同构”的“国”主要是指朝廷，和我们现在讲的祖国什么不太一样，他们很少考虑到公共空间。在古代讲到国的时候，这个国主要指朝廷，很少考虑到公共空间。因此，他们也考虑不到那些站在垃圾堆上无所事事的人群。这个问题后来欧洲倒是解决的很好。公共空间的问题，我以后专门要讲。这个问题欧洲解决的比我们要好，虽然我们很长寿，但是我们的游客到了欧洲去旅游、到了外地去，经常会出现好多汗颜的事情。所以我们的“家国同构”里边就产生了一个非常大的裂痕，就是社会的大秩序和家庭的小秩序是不一样的。

我过去经常到上海的一些房子里边，看到上海好多小市民都这样，家里边那真叫做非常干净，也非常美观。但是就在一扇门之外，所有的垃圾都扔在那儿，所有的破烂都扔在那儿，互相之间都不管。公共空间要踮着脚走，敲开门以后，里面才是美丽的私人空间。所以家国同构其实只是象征，很难说完全解决了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在古典社会、在封建社会里边，国的概念是不具体的，它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公共空间。当国只是理解成朝廷的话，你的“家国同构”只是要求人们像对自己的家长一样去面对皇帝，如果是这样的一个思维，关于公共秩序的建立的问题就非常大了。

在中国古代，儒家有温馨的“家国同构”的想法，但是法家就不一样了，它要建立社会秩序的话，用的是非常厉害的手段，它用的是防范天下。当然，它的手段是很有效。尽管好多统治者口头上用的是儒家的话语，但实际上使用的却是法家的权术。后来，秩序虽然建立了，文明虽然延续了，但是这种秩序却打上了某种不好的朝廷的烙印，并且这种烙印也同样长寿，所以这个就是多年以来我们要来纠正中华文明的各种各样弊病的时候，需要注意的。它确实带来了中国文明的延续，带来了中国文化的长寿，但是他也同时带来了和它有关的另一种不良因素的长寿，这是中国文化需要不断改进的内容。

简化思维 

我现在已经讲了四个秘密了，地大人多，从不远征，追求统一，严于秩序，这几个都是比较大的方面，但这几个大的方面还没有完全涉及到我们的文化本体。我们讲的是一个宏观的选择，中华文化在宏观的历史上、在宏观的社会走向上，做了刚才讲的这种选择、这种定位。有的不是选择，确实是自己存在，比如地大人多；不远征、求统一、求秩序，这是我们认真的选择。

但是这一切落实在文化本体上，就会产生哪一些很好的特长，使中华文化长寿下去呢？这也是中华文化的优势，这个本体上的特点我上次宣布过，我现在再讲一下，一个就是简化思维，另外一个是淡化竞争，还有个是防范极端，最后一个是实行科举，这些我慢慢地一点点讲下去。

现在我先讲一点就是简化思维，因为这一点一定会引起一些人的不理解。因为我们现在好多学者喜欢把中国古代的那些典籍说得非常复杂、非常艰深，就像我前面讲到的那些总裁国学班，拉了厚厚的窗帘，一讲讲几个月，慢慢地在讲，好像里边有多少极复杂的秘密需要在这个黑屋子里边，不能让大家偷听到，需要一点一点的破解。其实中国文化能够长寿的本体原因，一打头上来就是简明。

中华文化一直保持着一种瘦精精、乐呵呵的行者的形象，什么叫行者的形象呢？大家还记得我前面讲过活到很高寿很高寿的那个黄宗羲吗？直刺那个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然后组织游击队抗清，然后讲学，做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又活到高寿。还有那个更让我佩服的顾炎武，骑着马、骑着骡子，全中国的走，越是艰难的地方越是去，把书挂在牛角上，自己一个人在那慢慢走，写了那么多书，为中国文化留下了那么好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瘦精精的行者形象。中国文化的基本形象从来没有脑肥肠满、大腹便便，从来没有过。

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中国文化一上来就需要简单。千言万语要抓住命脉，譬如《周易》里边说中华文化的命脉就是人文，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乎人文化成天下”指的是什么呢？就是对鬼神的传说，中国文化敬而远之，讲鬼讲神和中国文化本体无关。万物争奇，疏而蔽之，玩物伤志，对于非常奇怪的东西、非常珍贵的东西，远远地看一眼就避开了。对于高谈玄论，笑一笑，听而过之。

它和其他文明相比，中国文化不知道省了多少口舌，省了多少一卷一卷的高谈阔论，没有鬼神的传说，没有对珍奇的深入的破析，没有对高谈玄论的一厚本的发挥。一下子就走向了简易，上来就是如此。我们的典籍之首《周易》，这个“易”字，第一含义就是简易，第二含义就是变易。以简易的方式来研究变易和不易，研究的方式又不抽象，而是用卜卦的概率来呈现，这居然是中国文明的首领之作。

由此可见，简易是我们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