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阴谋：为文化做减法

一周优秀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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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金句 

第93集 善择大道：为文化做减法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我们继续开课。

我现在讲的是中国文化在本体上的一个重大的原因，就是它的简易思维。由于简易思维，就像个老人一样瘦瘦精精的，它容易长寿，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很难长寿。中国文化的长寿和这个瘦瘦精精的形象大有关系。

我上次讲到《周易》的“易”，它就是用一种简易的方式来面对世界的易和不易，这个方式也是用排列组合构成的一种概率，显得非常精简、非常直接。我们在说诸子百家的时候，我们不能忘了诸子百家的第一号人物应该是老子。

《老子》就是那5000个字，从内容到形式都在倡导着极简主义。几年前，我在向北京大学各系的学生讲中国文化史的时候曾经说，老子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清道夫。我再说一遍，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清道夫。他的三个字、四个字像刀斩斧劈一样的简洁文句，显示了中国哲学不肯多添一笔、多发一声的极致状态。

由于老子用那么简化的方式，白头发、白胡须默默寡言的在前面走着，跟在他后面的诸子百家，谁也不好意思把话讲多了、把书写长了，这个非常重要。这个白发白须的领头人，他就是简约、极简主义的典范。清道夫的意义在于把道路扫干净，干净的道路方便走路，于是也就可以走远了，走远就是长寿。

我们再来看看最有名的孔子，他传世的《论语》，其实就是一段一段简短、随性、通俗的谈话，一点没有摆什么理论架势，一点没有呈现什么高深的形态。至于那个我们都喜欢的庄子，干脆就在写散文诗了。他写的那么轻便，又那么优美，用一种预言的创作，只是不小心踏入了经典，但是这个经典受到百世的敬仰。

我曾经把他和诸子百家做了个对比，诸子百家在教育别人，他像孩子一样睁大了眼睛从下面往上看，提出了很多很多有关人世的问题，好像是孩童的问题，却是世界本源的问题。提问题、谈感慨，儿童般的思维、儿童般的语言却是如此的美丽，使中国的经典也受他的影响，变得永远带有天真、天籁和优美的特点。

所以后来连一些端庄的学者也反复地表明，儒家所说的“易”和“乐”是一种重要的归结。所以我的朋友李泽厚先生，曾经使用理性和乐感文化来阐述中华文化，我觉得很有见地，所以我也写了一部《极品美学》来呼应。在根子上，中华文化是简易的、轻快的、朦胧的、优美的，这种特点使它便于接受、便于传授、便于延续。长寿就和这个有关。

善择大道 

在我们中国学术界总有一些人士在抱怨，中华文化缺少像亚里士多德和康德这样的深度和广度，就是以西方的学术标准来强求华夏风范。我从青年时代开始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精力完全投在西方的哲学上，研究亚里士多德、黑格尔和康德，而且都有专著出版，那么我可以明确的说，我对他们是有发言权的。我就知道，不能用他们的学术标准来强求华夏风范，华夏风范是另外一种美丽。而且可以断言，把这两种特点比较以后就会知道，应该是华夏风范更有生命力、更有广泛性。

我前面还讲到过，有人说唐代没有像样的哲学家，因此唐代是一个没有重量的朝代，这就更错了。如果我们把唐诗放在天平的一侧，又把那些哲学放在一侧，按照中国文化的天平来说，唐诗比当时有可能出现的任何哲学都要重要百倍。宋明理学就把事情搞得有点复杂了，它的心啊、性啊、理啊，虽然惊到了学术界，但在社会学上却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原因是那么庞大艰深的方式不符合中华文化的性格，这点非常重要。

我们好多学者不了解中华文化的基本性格，它不被接受，你再优秀，也不起什么作用。对于“接受美学”我非常希望大家能够更好的了解一下，从接受美学到文化人类学，文化是一种被人们广泛接受而改变了自己的人格结构的状态，这一点非常重要。光是你说了我在哪本书里讲过就重要了，这完全是空洞的重要，其实在我们看起来是一点都不重要。

明代灭亡以后，好多人批评我们曾经有过的一个逆流，那个逆流和中国文化史本性是不相同的，就是空泛、高调、重复、玄奥。顾炎武认为，这些学风只能祸害神州社稷。朱舜水，也是我们余姚人，他说明朝的灭亡是中国士大夫的自取。对于简便上路的中国文化，一旦压上了很多很多的包袱，一定是步履维艰。步履维艰的结果是气息奄奄。

我一定要告诉大家，在我们要行走远路的时候，我们的包袱里边藏着很多很多东西，哪怕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甚至于是珍宝，压得太重、压的太多，它也是死亡之兆。我们一定要把文化想象成一个远行者，它是个行动体，行动体的上面压着太多过去的珍宝，那一定是气息奄奄。

幸好，我们中华文化一直有一种行者和智者的自省，总是在受苦受累之后，把包袱卸除，舒一舒气、揉一揉肩。希望大家记住我所说的这两句话，叫做大道至易至简，小道至繁至密，邪道至玄至晦。再讲一遍，大道至易至简，小道至繁至密，邪道至玄至晦。中华文化，善择大道，因而轻松，因而得寿。

为文化做减法 

近几年来，中华文化又被强加了一个更低劣的负担，这个负担就是不少人极力地夸大它的阴谋的重量，而且加以炫耀。很多书籍、电视、讲座总是密密麻麻的充满阴谋、陷阱、心机，却美其名曰智慧、高策、韬略。我在国外讲课的时候，经常遇到一些对中国文化有兴趣的人士，他们经常跟我讲，他们想了解中国文化就去看这些东西的译本，看了以后总觉得很困惑，怎么中国人从皇上、宫女到平民都是浑身阴谋，中国人怎么会阴险到这个样子？

对此我总是这样回答他们，我说中国古代朝廷里边确实会有不少阴谋，老是被下一代的宫廷史学家加油添醋、穿凿附会，但是这一切不管是真是假，与中国的广大民众没有什么关系。历史上广大民众多数都是文盲，连浏览这些技术的可能也没有，因此不会受到影响。我说中国人确实没有那么阴险，我自己早年长期在农村居住，我知道中国农民几乎没什么人懂得阴谋。他们身上最常见的弊病，就是比较吝啬，比较保守，不讲卫生，我看来看去就是这三点。这样的农民在中国古代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我可以由他们身上来推至绝大多数中国人身上，并没有负载过沉重的阴谋文化。

我经常给他们讲，就是中国人比你们想象的其实要好得多，你们不能以我们这些阴谋文化的东西，当作读解中国人的一个入门的课本。我在法国遇到一个建筑学家，他给我讲三个等级，他最喜欢的是中国人，不太喜欢的是中国的装潢，它指的是那些大红大绿的建筑，更不喜欢的是中国人自己写的书翻成法文以后所表现出来的阴谋。

我说，你的判断是对的。中国人是可爱的，中国的装潢是由于后来慢慢沦落的那些审美结构的影响而被败坏了；至于中国的阴谋，确实是少数文人把它夸张了，而且那些文人本身也不会玩这些阴谋，是他们想象中的阴谋，想象之中的阴谋总是比实际呈现的阴谋还更显阴谋。按照我的说法是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的国际形象，中国人其实不是如此。

现在背很多古诗、背很多古书，这一点也要获得控制。我上次讲过了，我曾经用唐代比较保守的一个韩愈的说法，说“惟陈言之务去”，他意思也是老套话都必须要去掉，让自己的文笔和身心保持着轻松和干净。所以这些年来，我在国内演讲最多的题目叫《为文化做减法》，请注意，不是加法，是减法。大家都以为做加法是好的，或者有人说我先做加法然后再减，其实搞错了。

从一开始就要学会选择，从一开始就要懂得重要和不重要的区别。如果小孩很小的时候，重担已经压在他们身上了，他们一大就不知分辨了。而且要分辨的时候，也已经被头昏脑胀的东西把分辨的标准压歪了。

请大家注意，死而体重，活而体轻。只有瘦身方见筋骨，只有减重方有生机。我们中国文化几千年的生命脉络，千万不要迷失了，所以我特别为此写过一部书叫《中国文脉》，希望大家走过密密层层的文化的多余的部位，走向文化的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