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其六译文
这一讲又开启了庄子最擅长的讲故事模式,说的是南伯子葵向一个庄子版的“天山童姥”问道的故事。
南伯子葵就是在《齐物论》中隐机而坐、进入“丧我”状态的南伯子綦,因为当时葵和綦的发音是相同的。南伯子葵心怀仰慕地问一个叫“女偊”的得道高人:“您的年岁应该很高了,可为何面容却仍像孩童一样吹弹可破呢?”言下之意,是有什么养生之道吗?女偊也没有谦虚,他说:“我只是领悟了道而已。”
南伯子葵连忙追问:“道可以习得吗?”女偊的回答耿直得令南伯子葵沮丧,他说:“不!不能!你不是那种能够学道的人。”
接着,女偊举了个例子,说有个叫卜梁倚的人。这个名字当然也是庄子杜撰的,所谓“卜”就是选择,“梁”是木头,“倚”就是依靠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一个倚着木头的人,也有人说,这个“卜梁倚”的名字是庄子在内涵他的朋友惠子,因为惠子做到了梁国的国相,是选择了梁国这棵大树来依靠。
女偊说:“这个卜梁倚才智过人,可惜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就是说,他只有机敏,而没有对于修道来说更为重要的虚淡。而我呢,跟他恰恰相反,‘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我足够虚淡,却智用平庸。所以,我想试着用圣人之道去引导他,说不定他也能成为圣人呢?哪怕最后他还是没能成为圣人,我一点一滴地告诉他圣人之道,总会有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吧,相信他日日修习、时时琢磨,领悟起道来一定也会容易一些。
想到这些,我便守在他身边,抓住一切机会教导他,结果相当令人欣慰:
三天之后,这个卜梁倚已经把天下的事都置之度外了;
于是我继续在他身边耳提面命,七天之后,他连身边的东西也都置之度外了;
我一鼓作气,继续守着他,九天之后,他连自己的是非好恶、一切心性也都彻底忘记了,达到了‘外生’的状态。”女偊这里所说的“外生”并不是生死的生,而是心性的“性”。
女偊说:“这种外生的状态非常关键,因为只有忘掉了自己的心性,才能彻底忘掉自我,然后才能进入‘朝彻’的状态。”所谓的“朝彻”就如同大梦初醒后旭日东升,阳光照在脸上,有一种重生一般的豁然开朗。
进入“朝彻”状态的人,必然是物我两忘,也只有进入这种状态,才能别开境界,窥见卓然独立的大道;进入道的胜境之后,才能让时间的维度消失,不论古今;破除了时间的观念之后,才能做到死生如一,无所谓死,也无所谓生。
能够把这世间所有东西都杀死的,它本身当然不会死;而能够派生出所有生物的东西,它本身也当然没有诞生的问题。也就是说,作为万物的起源和主宰,道是不死也不生的。对于天下万物,道都不送不迎、不毁不成,而是任其自毁、自成,自然来去,这样的状态就叫做“撄宁”。“撄”就是扰动,“宁”就是平静,所谓“撄宁”,就是任由世界纷乱烦扰,我自岿然不动,坐守心中的虚静。
借助女偊对卜梁倚的引导,庄子描述了修道的完整过程:首先是“三外”——“外天下”“外物”“外生”,也就是忘记一切外物,并放下我执,让心灵突破俗情杂念的围困;接着是“朝彻”“见独”“无古今”,也就是突破时间的局限、进入大道的胜境,这样才能在万物生死和成毁的纷乱中不受扰动、保持内心的宁静,进入最后的“撄宁”。
听了女偊的话,南伯子葵犹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他心悦诚服地问:“这些修道的方法您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女偊说:“我是从‘副墨之子’那里听来的,而‘副墨之子’是从‘洛诵之孙’那里听来的,‘洛诵之孙’是从‘瞻明’那里听来的,再往上推则分别是‘聂许’‘需役’‘於讴’‘玄冥’‘参寥’‘疑始’。”
女偊列出的这一串师承关系,其实都不是指人。
“副墨之子”是指书册,因为书册用墨写成,书写便是“副墨”,书册则被比喻成“副墨之子”;
“洛诵之孙”是指反复诵读;
“瞻明”是指反复诵读之后洞彻至理,“聂许”则是指附耳传授,两者合起来指所见和所闻;
“需役”则是指亲身实践;
“於讴”是指歌谣;
从副墨之子到於讴,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纸上学来之后再努力在实践中躬行,在彻悟至理之后,为了使其彰显,还要把它唱成歌谣。
而所谓 “玄冥”是指深远幽寂的渺茫,“参廖”是比“玄冥”还要玄之又玄的玄冥之境,然后才追溯到了真正的众妙之门“疑始”,也就是天地万物的本源。
女偊的这段话其实应该倒过来读,这样更接近人类的发展史,也更容易理解。道存在于天地诞生也就是“疑始”之前,它就像物理概念中的“奇点”一样,它没有先后、没有大小、没有开始和结束,没有任何维度,却有着无限的能量。然后,“道”或者说“奇点”经过不断的膨胀,进入了一种“玄冥”和“寂寥”的初始状态,接着才有了人类,有了各种实践活动,人们把在实践中参悟到的道理唱成了歌,再经过耳传口授、反复诵读,进而凝练成文字,写在了书简上。
在这一节中,庄子借助女偊和南伯子葵的对话,详细描述了体道的过程和方法。既然过程和方法都有了,女偊为何要说南郭子葵不能学道呢?是没有圣人之才,还是没有圣人之德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有庄子知道了。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