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涅卡：人们为何活得不安静？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全文逐字稿

        上一讲我讲了塞涅卡对财富和权位的看法。在我们今天的时代，许多人活得忙乱而不安静，辛苦而不快乐，在读塞涅卡的著作时，我惊奇地发现，他那个时代也是这个样子，和今天好像大同小异。这一讲我就给你讲他对这种现象的描述和分析，相信对我们会有所启发。我分两个部分来讲，一是他对人们如何活得不安静的描述，二是他对怎样做到活得安静的建议。

【人们如何活得不安静】

1、无事瞎忙

        人们活得不安静，第一个表现是无事瞎忙。塞涅卡对无事瞎忙的人有非常生动的描绘。他说：许多人早晨匆匆出门，仿佛有要紧的事要处理，但是如果你问他们何以这么匆忙，他们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应该去见个什么人，办个什么事。他们到处奔走，给自己找事做，到头来所做的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而是碰巧撞上的事。其中有些人急急忙忙，像要去救火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去拜访一个不会回访自己的人，去参加一个陌生人的葬礼，去旁听对一个经常惹官司的人的审判，去出席一个结过无数次婚的女人的订婚仪式。他们总是把自己跟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拴在一起，甚至把它们背在身上。等到他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发现自己一无所获，就感到十分沮丧。可是，到了第二天，他们又会天一亮就出门，重复前一天的忙乱又无聊的生活。

        这种人的生活状态，就像灌木丛里漫无目标爬来爬去的蚂蚁，一会儿爬到某根细枝的梢头，一会儿又爬到树枝的底部，完全是无事瞎忙。他们没有自己的目标，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此受外来的五花八门的印象支配，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牵着鼻子乱走。他们自己无事可做，就去打扰别人，特别喜欢打探和插手别人的事情，传播八卦新闻，到处招人讨厌。在一个个人家的门口吃了闭门羹之后，他们发现，最难在家里找到的正是他们自己。塞涅卡说：一个不愿意理睬自己的人，又怎么好意思抱怨别人对他不屑一顾呢？

2、逃离自我

人们活得不安静，第二个表现是逃离自我。无事瞎忙的人实际上也是在逃离自我。逃离自我还有一种方式，就是不断变换环境，无休止地旅游。塞涅卡描绘说：为了逃离自我，人们就周游世界，一会儿走水路，一会儿走陆路，从一个景点奔往另一个景点，赶完一段旅程又马上开始另一段旅程，可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们浮躁的心安静下来。都市的奢侈很快就变得平淡乏味，乡村的纯朴又让人觉得单调，峡谷的粗犷则缺少可以把他们娇惯的眼睛从无尽的荒凉中解救出来的东西，最后，还是回城里去吧，因为他们的耳朵已经太久没有听到尘世的喧嚣，现在他们甚至渴望看到人类的鲜血了。

        有一则故事说，有人向苏格拉底抱怨，说出国旅行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苏格拉底回答说：“既然你旅行时总是带着你的这个自我，你还能指望会有别的结果吗？”讲了这则故事，塞涅卡接着说，你到达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达时自己是怎样的一种人。如果你自己就是自己的负担，自己的烦恼，自己焦虑不安的根源，那么，漂洋过海，周游世界，这对你有什么用处呢？需要的不是改变环境，而是改变你这个人。

3、躺平不是真正的活得安静

        有的人嫉妒别人的成功，哀怨自己的失败，因此逃避社会，躲开熟人，隐居起来了。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躺平了。但是，塞涅卡指出，躺平不是真正的活得安静。“一个人不为任何人活，这并不表明他是为自己活”。心灵的品质决定生活的品质，心灵的品质不好，即使避世隐居，生活的品质也不会好。问题不在于是入世还是避世，是活动还是隐居，而在于整体的精神状态。有两种坏的状态，一种是无事瞎忙，终年奔波，另一种是万事无心，整日疲沓，二者都是心灵有病的表现。正像以匆忙为乐事不是真正的勤勉一样，厌倦人生也不是真正的宁静。一个拥有健全心灵的人，他在喧闹中仍能安静，在寂寞中仍能奋发，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够做自己的主人。

【怎样做到活得安静】

那么，怎样做到活得安静呢？塞涅卡指出了以下几点。

1、确立目标

        要活得安静，第一是确立目标。塞涅卡认为，人活在世上，有自己的明确目标，并且持之以恒地坚持，这是最重要的，这是好的生活方式的标志。相反，没有自己一贯的目标，追随流行的观念，生活方式就会不断变换，但不是变好，而是变成不同的坏形式。一个人有自己明确而一贯的目标，就既不会没头没脑地忙碌，也不会无所事事地躺平，而是坚定不移地按照这个目标来生活，使得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被意义照亮。

        最悲惨的人生是按照他人的看法来生活。人们忙碌一辈子，做的都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连睡觉也要迎合别人的睡法，走路也要追随别人的步伐，在爱和恨这两种最切己的情感上也要听命于别人。塞涅卡说，这样的人如果想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么短促，就想一想生命中真正属于自己的部分是怎样少得可怜吧。在很多情况下，一个年事很高的老人，除了他的年龄以外，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活了很久。

2、珍惜生命

       要活得安静，第二是珍惜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每个人一生的时间是有限的，因此，我们理应惜时如金，精打细算，把时间花在有价值的事情上。大多数人恰恰相反，毫不珍惜时间，胡乱花掉，这是天底下最可耻的事情。

        人们对自己的钱财都看得很紧，决不肯让别人瓜分，可是，在珍惜生命这件唯一可以给吝啬带来荣耀的事情上，却出手大方，可以毫不在乎地把时间送给众多的别人。塞涅卡说，他经常惊讶地看到，某些人总想占用他人的时间，而对方居然欣然应允，双方都只把注意力放在请求占用时间的缘由上，不放在时间本身上，让人感觉好像人家什么也没向你要，你什么也没给人家。因为时间是无形的东西，人们就觉得它一文不值，殊不知它才是最宝贵的东西。

3、节制事务

        要活得安静，第三是节制事务。塞涅卡援引德谟克利特的一个观点：如果你想平静地生活，就不要从事很多私人活动和公共活动，尤其要避免从事那种你的力量不能控制的活动。他接着说，事务繁多，人不可能不烦恼，就像从闹市挤过去不可能不与人相撞一样。制订计划的时候，要把工作控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应该积极地去做你有望可以做出一个结果的工作，不要去碰那种会派生出越来越多新任务的工作，也不要去碰那种让你不能够自由脱身的工作。在执行你已经制订的计划的时候，也要灵活一点，学会变通，不要固执。应该顺其自然，机会把你带到了什么状态，就安于什么状态。不忘初衷是好的，懂得变通也是好的，不能持之以恒和不能变通都是宁静的大敌。

4、节制交往

       要活得安静，第四是节制交往。一个人交往太多，心不可能宁静。塞涅卡谈自己的体会，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很脆弱的，一旦见了许多人，回家时的道德品质就和出门时不完全一样了，内心中早已平静的东西又会飘忽不定起来，早已被驱除的观念又会重新活跃起来。

        智者是自足的，他需要朋友，但不会把幸福寄托在朋友身上。一旦要从自身之外去寻找幸福的源泉，人也就踏上受运气支配的道路。交朋友的时候，要提防那种性格郁闷、心情烦乱、喜欢抱怨的人，这种人即使对你忠心耿耿，仍然会是你的宁静的大敌。也不要让无知者的意见干扰你的宁静，塞涅卡引他的一位朋友的话说：无知者的言论就像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这噪音是来自他的上部还是下部，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要多与自己交谈，与别人交谈则要慎重。传言是最破坏宁静的。交谈有一种魅力，像爱情和烈酒一样，会把秘密从我们的心底诱骗出来。没有人能对自己听到的东西守口如瓶，也没有人在转述时毫不添油加醋。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无话不谈的人，都会把别人出于信任向自己倾诉的内容向这个人泄露，而这个人又有自己可以无话不谈的人，就这样很快造就了一大串听众，而你的秘密在转眼之间就成了众所周知的谣言。

        这一讲我讲了塞涅卡对人们为何活得不安静这个现象的描述和分析，对于怎样做到活得安静，他提出了很实在的建议。塞涅卡的思想，我就讲到这里。下一讲转入讲中世纪，我也只选讲一位哲学家，就是奥古斯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