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不是学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知识点延伸

※希腊神话

       在远古时代，人们对自然现象、对人的生死、都感到神秘和难解，于是他们不断幻想、沉思。由于希腊半岛人口过剩，人民不得不向外寻拓生活空间，这时候涌现了许多英雄豪杰，从而产生了许多人神交织的民族英雄故事。这些故事最初是人们口耳相传，直到西元前7世纪左右，有一位叫荷马的诗人，将这些神话英雄故事整理记录在《荷马史诗》中，这些众人所创造的人、神、物的故事，经由时间的淬炼，就形成了后来我们熟知的“希腊神话”。

古希腊诸神图

三、逐字文稿

        在这第一讲，我讲一讲什么是哲学。

        其实，给哲学下定义是难的，从不同的立场出发，可以下不同的定义。甚至从反对哲学的立场也可以给哲学下定义，我给你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古希腊叙拉古城邦一个名叫狄奥尼修二世的僭主下的定义。当时柏拉图有一个想法，哲学和权力结合才能够有所作为，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的僭主身上，想把他培养成哲学家，于是每天认真地给他上哲学课。可是，没上几天，他不耐烦了，对柏拉图说：我知道什么是哲学了，就是无聊老人对无知青年的谈话。意思很清楚：哲学是老生常谈。第二个例子，有人给哲学下了这样一个定义：哲学就是用谁也听不懂的话讨论谁也不关心的问题的一种学问。意思也很清楚：哲学是故弄玄虚。这两个定义有一定代表性，反映了相当一部分人对哲学的看法。

        我本人认为，要弄清什么是哲学，不能靠下一个简单的定义，最好的办法是走进西方哲学史，看哲学家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是如何思考的。也就是说，听完这个课程，你才会对什么是哲学形成一个比较具体的概念。不过，在课程的开始，我还是想提供一个初步的说明。我想这样来讲，一是看哲学在诞生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情况，二是看哲学初创时期最重要的哲学家是如何界定哲学的性质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我讲一讲我自己的理解。

【哲学不是学】

        我首先要澄清一个误解。哲学这个词，很自然会让人认为哲学是一门学科，其实哲学的本义不是这样的。关于什么是哲学，我要告诉你的第一句话是：哲学不是学。

        在希腊文里，哲学这个词是philosophia，原义是爱智慧，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哲学家西周最早把这个词汉译为“哲学”。“哲”的涵义是有智慧、明白事理，应该说翻译得很好，从此成为定译。在做了这个肯定之后，接下来我要指出，这个翻译有两个问题你要注意。第一个问题，希腊人有一个共同看法，认为只有神是智慧的，明察全部真理，人能够做到的只是爱智慧，努力寻求真理。这个区别很重要，而“哲学”一词不能传达出这个重要的区别。第二个问题，人们容易望文生义，以为哲学带上一个“学”字就是一门学科，以为哲学家就是一种职业。按照本义，爱智慧，也就是哲学，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精神品质，爱智者，也就是哲学家，是一种人格，一种注重精神生活的人的类型。

        事实上，在古希腊，至少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不存在一门叫哲学的学科，也不存在一种叫哲学家的职业。苏格拉底之前的早期哲人，基本上都是家道殷实，无须谋生，摆脱一切职业，在孤独中沉思。苏格拉底本人出身贫寒，他的职业是雕刻匠，业余搞哲学，但他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学生，追随他的年轻人也都有自己的职业，只是在业余听他聊天。苏格拉底的学生柏拉图晚年办学园，主要课程也不是哲学，而是数学，他学院的大门上写着一句话：“不懂几何学者不得入内。”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他也办学园，我们现在看到的他的著作，就是他在学园里的讲稿。在一定的意义上，哲学成为一门成体系的学科，是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不过，他的哲学是包罗万象的，包括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动物学、植物学等当时的几乎一切知识科目。

雅典学院

 从中世纪后期到近代早期，欧洲大学兴起，学科基本都划分为神学、法学、医学三大门类。哲学附属于神学，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并且延续了亚里士多德的传统，也是包罗万象的，包括了自然科学。近代以来，自然科学快速发展，从哲学中独立了出来，这才有了比较专门的哲学学科。

        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人类早期有四位伟大的精神导师，分别是诞生于公元前六至五世纪的释迦牟尼、孔子、苏格拉底，以及比较晚诞生的耶稣。这四位导师，分别开创了人类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精神传统。他们活着时，传道的方式都是言传身教，和弟子或者信徒共同实践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信仰。他们都不设课堂，不留文字，更没有建立什么学。释迦牟尼在世时，哪有什么佛学。孔子在世时，哪有什么儒学。苏格拉底在世时，哪有什么作为一门学科的哲学。耶稣在世时，哪有什么神学。有这些学，是他们去世后很久的事，是后人对先师的思想不断诠释和发挥的产物，从而形成了某种知识体系。

所以，无论佛学、儒学、神学还是西方哲学，我们都应该回到源头上去，读记录先师言论的原典，这是首要的功夫。就哲学而言，我们不可以把它仅仅当作知识，而要还它爱智慧的本义。我们第一要注重大哲学家们的原创性思想，那是他们爱智慧的结晶，第二要珍惜自己的亲身感悟，自己过一种爱智慧的生活。

【爱智慧开始于惊疑】

        听到这里，你已经知道，在初创的时代，哲学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一种爱智慧的态度。那么，究竟什么是爱智慧，一个人是怎么会开始爱智慧的？我讲一讲苏格拉底的看法。

        在柏拉图的《泰阿泰德》这篇对话中，有三个人围绕什么是知识进行讨论，主角是苏格拉底，还有一个数学家，以及这个数学家的一个聪明的学生，名叫泰阿泰德。讨论开始的时候，泰阿泰德以为自己明白什么是知识，可是，在苏格拉底的步步追问下，他发现自己其实不明白，就脱口说我太惊疑了。苏格拉底马上称赞说：“这说明你有哲学家的气质，因为惊疑是哲学家的标志，除了惊疑，哲学（爱智慧）别无开端。”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苏格拉底所说的惊疑，是指一个人自以为知，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知，这时候所产生的一种心情。惊疑这个词，在希腊文里包含两重意思，一是惊奇、惊讶，二是疑惑、困惑。惊奇和疑惑其实是两种很不同的心情，惊奇是快乐的、振奋的，疑惑是痛苦的、压抑的。当一个人自以为知却发现自己其实不知的时候，他的心情是两者的混合，既快乐又痛苦，既想满足惊奇，又想摆脱疑惑，而这两种心情都会推动他去思考。

        在同一篇对话里，苏格拉底还说：无知有两种，一种是单纯的无知，另一种是无知而自以为知，后一种无知的确切名称是愚蠢。的确如此，单纯的无知不是愚蠢，因为它可以变成有知，可是，无知而自以为知是十足的愚蠢，因为这种人离爱智慧最远，永远不会发生求知所必需的惊疑的心情。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会遇见这种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份公布道听途说。每逢这种场合，我就会想起苏格拉底的话，心里喊一声愚蠢的家伙。

        惊疑混合了惊奇和疑惑两种不同的心情，两者不可分，但是，为了说明哲学思考的对象是什么，我想把两者相对地分开。不妨这么说：惊奇面对的是宇宙，因为惊奇而求认知，要追问世界的真相；疑惑面对的是人生，因为疑惑而求觉悟，要追问生命的意义。因为惊疑的触发，人要用理性来探究世界的真相和生命的意义，这就是哲学。

        在把惊奇和疑惑相对地分开之后，我还想指出，疑惑比惊奇更加根本。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一定知道，印象派画家高更有一幅名画，题为《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在宇宙无限的时空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只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存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因此必然会产生一个疑惑：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求得一个答案，我们就会提出这三个问题，试图探明世界的真相，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从中找到自己短暂人生的可靠根据。所以，对世界的惊奇绝不是单纯的好奇心，根本的动机是要解除对人生的疑惑。

保罗·高更《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试着给哲学下一个定义】

        通过前面所讲，你已经知道：第一，哲学不是学，它的本义是爱智慧；第二，爱智慧开始于惊疑，由惊疑而引发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知道了这两点，我们就可以试着给哲学下一个定义了。我是这样下定义的：哲学是对整个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思考。这样下定义，比较便于说明哲学有些怎样的特点。在这个定义里，请你注意三个关键词：整个，根本，思考。这三个词表明了哲学的三个重要特点。

        第一个词，整个。哲学面对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我们平时都生活在一个局部里，过着具体的日子，做着具体的事情，有自己的家庭和日常生活，自己的职业和人际关系，自己的一个小环境。哲学是要你从这个局部里跳出来，看世界和人生的全局。局部是有强大的支配力的，因为局部非常具体，离你很近，会让你特别在乎。所以，人很容易被困在一个局部里，成为被环境、习俗、职业、身份等支配的一种存在。从局部里跳出来，就是要暂时抛开这些东西，回到人这个原点。我不是任何一种身份，我是一个人，要去思考作为人理应思考的问题。我自己体会，学哲学给我的最大好处是，好像给了我一种分身术，我能把自己分成两个我。一个是身体的自我，在世界上挣扎、奋斗，哭着笑着，有快乐也有痛苦；还有一个更高的自我，从上面俯看这个身体的自我，经常和它谈心，给它指导。这个更高的自我，就是立足于全局思考根本问题的理性的自我。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个更高的自我，但它往往是沉睡着的，哲学的作用就是帮助它觉醒。更高的自我是否觉醒，结果大不一样。只有身体的自我在活动，人就会陷在具体的遭遇里，就会盲目、被动、纠结、痛苦。

        第二个词，根本。哲学是让你思考根本问题的。许多人对哲学有一种误解，好像哲学是一种万能的方法，可以用来解决一切具体问题。经常有人对我说，你是学哲学的，我遇到了一个问题，请你用哲学的方法帮我分析一下，对此我一概无语。解决具体问题必须具备相关的知识和经验，哲学是解决不了的。哲学按其本性是让你想大问题的，不想大问题，仅仅琢磨用什么方法解决具体问题，你就完全没有进入哲学。

        第三个词，思考。哲学让你思考根本问题，而根本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贵在独立思考。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要区分两类事物，一类是思的事物，另一类是可教可学的事物。可教可学的事物是知识，而哲学是不可教不可学的，是属于思的事物，唯有你自己进入到了思里面去，才是哲学。比如说，人生有什么意义，怎样活才有意义，你必须自己去思考，没有一本教科书可以给你一个现成的答案。任何一种理论，如果宣称能够给你关于世界和人生的标准答案，要你放弃独立思考，我们就可以断定它不是哲学。

        总之，哲学的特点，一是跳出局部看全局，二是想根本问题，三是独立思考。所以，如果你养成了对全局性根本问题进行独立思考的习惯，你就真正进入到了哲学之中。那么，进入到哲学之中有什么好处呢？哲学究竟有用还是无用？这是下一讲我要讲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