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涅卡：立足于人生的全景看命运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逐字文稿

        上一讲我开始讲塞涅卡，讲了他的生平和关于贤哲的思想，贤哲的重要特点是坚强。塞涅卡认为，命运变幻莫测，人生充满苦难，普通人也必须坚强。我梳理了一下他这方面的论述，普通人如何做到坚强，他讲了四条，就是：服从命运，承受不幸，节制悲伤，克制愤怒。这四条都很实在，下面我就给你讲这些内容。

【服从命运】

        贤哲有强大的内心力量，在命运面前可以做到不动心，普通人应该怎样对待命运呢？塞涅卡的名言是：“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所谓命运，是指人不能支配的外部遭遇，既然不能支配，你就要服从命运，不要和它较劲了。具体地说，如何看待命运，有以下四个要点。

        第一，既然命运不可支配，你就不要把幸福寄托在好运上，而要寄托在你能够支配的东西上。什么东西是你能够支配的？就是你的心灵的品质。塞涅卡简洁地说：“你的好运就是你不再需要好运。”

        第二，要立足于人生的全景看命运。从人生的全景看，虽然人们的命运好像很不同，但结果是一样的。我们经手的事物，连同我们自己，都是会毁灭的，我们生来就注定要这样的，我们生活在注定要毁灭的事物之中。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条件，无论贵贱贫富，对每个人都一样，所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塞涅卡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我们看到，在斯多葛派这里，整体上的悲观主义有了一种积极的作用，可以让人超脱个别的苦难。

        第三，不要轻信命运，对命运的任何打击都要有心理准备。那么多送葬队伍从你门前经过，你却从不想一想自己也会死；那么多孩子夭亡，你却企图规划你的孩子的辉煌未来；那么多富人一夜之间变得一贫如洗，你却相信你的财富是牢靠的，——你岂不是太糊涂了？无论什么样的命运，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同样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塞涅卡说：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即便在她似乎向我示好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把她赐给我的一切，包括金钱、官位、权势，都放在一个她不惊动我就可以收回的地方；我同它们保持了很宽的距离，因此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离。一个人在命运女神微笑时不上当，那么在她皱眉头的时候也不会吃大亏。相反，走好运时飘飘然的人，一旦命运发生逆转，就一定崩溃。

        第四，在总体上服从命运的同时，要学会适应自身的处境，利用命运给你带来的那个比较好的部分，开心地过日子。尽量少抱怨，没有一种处境会糟糕到这般地步，不能让一颗平静的心灵从中找到一些慰藉。

【承受不幸】

        命运莫测，人生中难免有不幸降临。如何承受不幸，是人生的一个大课题。塞涅卡说：“真正重要的不是你承受了什么，而是你怎么承受。”怎么承受呢？有下面三个要点。

        第一，不幸往往是突然发生的。一般的规律是，事物的成长过程非常缓慢，而毁灭却异常迅速。因此，你要居安思危，对任何可能的突发事变做好思想准备。你不可以只考虑通常的情况，人会生病、坐牢、遭遇天灾人祸，你要把这一切都看作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只要有所准备，无论什么降临到你的头上，都可以减少它对你的打击。

        第二，当不幸降临的时候，你要平静地面对。不要夸大不幸。一个人不幸的程度，是和他自己的想象一致的。能够成功地忍受痛苦，这里面也是有某种快乐的，虽然忍受的时候毫无快乐可言。更不要把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又翻出来向人诉说，仅仅因为曾经有过不幸就说现在仍然不幸，这有什么好处呢？苦难并非那样难以忍受的，你看那些囚犯，一开始都会觉得戴着镣铐的生活无法忍受，可是在牢狱里呆久了，慢慢就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无法忍受了。造化设计出了习惯，帮助我们减轻各种不幸的痛苦，再大的痛苦也是能够习惯的。

        第三，不幸和苦难在人生中有它的价值。一个人从未经受过不幸，他就丧失了对于自然的另一半的认识。那种被过度的好运弄得麻木迟钝的人，才是真正不幸的。苦难是美德的机会。你没有遭遇过不幸，就没有人知道你能够做什么，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人必须经受考验，才能认识自己。如果你终日在财富中打滚，我怎么知道你能否坦然地面对贫穷？如果你始终生活在掌声和欢呼之中，我怎么知道你能否坚强地面对侮辱、名声扫地以及公众的仇视？那些被召唤来承受考验的人可以自豪地说：神明认为我配得上做它的工具，用来检测人性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苦难。

【节制悲伤】

        一位名叫玛西娅的女子沉浸在丧子的悲伤之中，塞涅卡给她写信，进行劝慰。在这封长信中，他围绕节制悲伤这个主题讲了一些既平实又深刻的话，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听取。

        塞涅卡说，因为发生了不幸，就用过度的悲伤来惩罚自己，这样做既荒唐又有害。亲人去世，悲伤是人之常情，但要适度。在人类中，观念加在悲痛上面的东西超出了自然的规定。动物失去幼崽也会悲痛，而且非常强烈，但时间很短暂。只有人类才会培育自己的悲伤，长时间地沉浸在悲痛之中。

        许多人感受悲伤，不是按照自然的要求，而是按照习俗和舆论的要求，感受到的不是真正达到的程度，而是认为应当达到的程度。他们的眼泪是流给别人看的，只要没有人看，他们也就不哭了。他们觉得，这种时候大家都哭，自己不哭，那是不光彩的。不是哀痛本身，而是要让人看到自己很哀痛的心理在支配着人们。根据他人眼光行事的恶习竟然根深蒂固到了这般地步，连悲伤这种最个人的情感也掺进了表演的成分。可是，事实上，你的悲伤一开始也许能够博得别人的同情，让大家说一些安慰话，而一旦持续下去，很快就会不受欢迎了。人们会躲避你，暗暗嘲笑你，而这也是应该的，因为过度的悲伤不是愚蠢，就是虚伪。于是，整个情况就变得十分可笑了，为了迎合他人眼光表现的悲伤，却招来了他人眼光的蔑视。所以，应该顺乎情感之自然，让悲伤之情得到释放，同时又用理性来节制它，把它控制在适宜的程度上。

【克制愤怒】

        在人的各种负面情绪中，愤怒是最强烈的一种。愤怒并不表明强大，恰恰是脆弱的表现，弱者最容易发怒，例如孩子、老人、病人。塞涅卡对愤怒的情绪有非常精当细致的分析，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愤怒的性质和特征。愤怒完全是非理性的，它是一切情绪中最可怕、最猛烈的情绪，是“一时的发疯”。其他的情绪来势比较缓慢，而愤怒在它开始的一刹那就能量巨大，往往一下子就把人控制住了。其他的情绪是引诱心灵，而愤怒是绑架心灵。

        在愤怒的控制下，人不顾一切，只要能够伤害对方，即使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愤怒会让所有其他的激情都俯首称臣，痴情者会杀死自己热恋的爱人，贪财者会砸毁自己多年积攒的财宝，如此等等。人因为觉得自己受了伤害而发怒，这伤害的程度本来是有限的，但愤怒会把人卷到多远，就没有人知道了。愤怒的情绪很愚蠢，塞涅卡问道：如果你用踢报复一头骡子，用咬报复一只狗，你是否认为获得了心理平衡呢？愤怒有一副混乱的外表，使最美丽的面容也变得丑陋。塞涅卡说：如果你正在发怒，最好立刻照一下镜子，也许就会冷静下来了。

        第二，愤怒的心理机制。人往往被小事激怒，由于把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得很重要，通过夸大其词来制造自己的委屈，由此产生了愤怒。正因为是小事，并且意识到为小事发怒是理亏的，于是因为理亏就继续发怒，仿佛要用坚持发怒来证明它是有道理的，而这恰恰是发怒中最没有道理的地方。塞涅卡的这个分析非常到位。一开始是没有控制住自己，为小事发怒了，这是很丢面子的，然后为了挽回面子，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发怒，这种情况岂非比比皆是？

        第三，对付愤怒的方法。有两个规则，一是不陷入愤怒，二是在愤怒时不采取任何行动。首先要争取一开始就不让自己陷入愤怒，一有苗头就抵制它。敌人必须被阻止在边境线上，一旦越过边境进入城内，就不会尊重由他的俘虏设定的任何限制了。其次，如果愤怒已经被激起，这个时候切记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被推迟的惩罚仍然可以实施，而已经实施了的就不能再收回了。在愤怒中采取的行动往往是激烈的，甚至是疯狂的，因而必定是错的，会造成不可挽救的严重后果。

        第四，要真正战胜愤怒，唯有靠灵魂的伟大。愤怒的情绪往往由小事激起，可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认识到，我们觉得伤害了自己的那些事情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呢？塞涅卡回答说：“除了建议你去获得一个真正伟大的灵魂，我就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了。”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够不计较伤害，就像高贵的猛兽不理睬小狗的吠叫那样，他不屑于去和伤害他的人纠缠。最令人耻辱的一种复仇就是认为对手不值得报复。

        这一讲我讲了塞涅卡给普通人的建议，为了做到坚强，要学会四件事，就是：服从命运，承受不幸，节制悲伤，克制愤怒。关于人生问题，塞涅卡讨论很多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对待财富，下一讲我给你讲他这方面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