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涅卡：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 | 周国平讲西方哲学史

一、本集大纲

二、逐字文稿

        上一讲我讲了塞涅卡给普通人的建议，教你如何做到坚强。关于人生问题，塞涅卡讨论很多的一个问题是如何对待财富，这一讲我给你讲他这方面的论述。他的主要看法是：财产以够用为界限，超出需要的财富是负担，但贤哲不妨拥有财富，关键是要做财富的主人而非奴隶。

【财产以够用为界限】

        一个人财产的恰当界限是什么？塞涅卡说，第一是必要，第二是够用。有许多东西，只有当我们没有它们也能对付得过去时，我们才会认识到原来它们是多么不必要。我们一直在使用着它们，这并不是因为我们需要它们，而是因为我们拥有它们。我们之所以买了这些东西，也只是因为看见别人买了，别人已经拥有。我们身处困境的根源之一，就在于我们总是以别人为榜样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受习俗和时尚的支配。

        所以，怎么算必要，要听从自然的指导。自然规定的欲望总是有限的，由错误观念激发起来的欲望却是永无止境的。塞涅卡形象地说：“心灵的纯洁可以安闲地休假，而欲望总是要忙忙碌碌。”受欲望支配，劳碌就永无终日。不论你拥有多少财富，总还是有人比你更加富有，于是你便毫无根据地想象，凡是你缺少的东西都是你需要的，别人越是比你富有，你就越是觉得自己贫困。被贪欲支配的人，心灵成了身体的奴隶，永远在为身体服劳役。获得生活的必需品是不难的，追求奢侈才需要花费巨大的力气。塞涅卡说了一句漂亮的警句，鼓励人们以简朴的生活为荣：“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只有奴隶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

【超出需要的财富是负担】

        财产以够用为界限，那么，超出这个界限会怎么样呢？塞涅卡说，一个人拥有超出实际需要的财富，这些不得不占有的财富就会成为沉重的负担。你拥有巨大的庄园、上千的家奴和无数的房产，账本上有巨额的金钱，你就不得不仔细地检查你拥有的这些财富，看它们投资和花费到了什么地方，你总是在操心操劳，实际上非常可怜。“正是穷人才清点自己羊群的数目。”一个人总是在追求更多的财富，时刻计算他尚未到手的东西，那么，他已拥有的一切会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呢，这样的人才是不可救药的穷人。

        从心理上分析，财产会成为一种牵挂。得不到钱财比失去钱财要容易忍受一些，从未受到命运女神垂青的人要比被命运女神抛弃的人更快乐。没有钱诚然是痛苦，但是比丢失钱的痛苦要小得多，钱少的人受丢失钱折磨的机会也就少得多。如果你以为富人会欣然地忍受损失，那你就错了，塞涅卡打比方说，块头大的人受了伤，痛起来一点也不比块头小的人轻。

        我前面讲过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塞涅卡说，第欧根尼是一个榜样，他没有任何财产，从他身上什么也夺不走。你可以把这种状态叫贫穷，或者给它安随便一个什么可耻的名称，可是，你要是能给我找出第二个毫无东西可丢的人来，我就不把他算作幸福之人。置身于人世间许多守财奴、骗子、强盗和掠夺者当中，他成为唯一不可能被伤害的人，这是一种王者气象。这样的人生活在智慧的王国里，在一切属于全人类这个意义上，他拥有一切。

        财富是身外之物，不会给人带来荣耀。塞涅卡说：我们会赞美一棵果实累累的葡萄树，但不会赞美一棵挂满金葡萄和金叶子的葡萄树；同样道理，一个人为拥有豪宅、地产、金钱而骄傲，就像这棵挂满金葡萄和金叶子的葡萄树一样可笑。最卑鄙的人也可能拥有巨大财富，最高尚的人也可能一文不名，这是神明贬低财富的最好办法，借此让人们清楚地看到，财富与人的价值是多么不相干。所以，让我们赞美人身上那种既不能给予也不能剥夺的东西吧，那就是心灵的高贵，就是理性和美德。

【关键是要做财富的主人而非奴隶】

        塞涅卡上面这些关于财富的话说得很漂亮，可是，这个罗马宫廷里的重臣，生前以敛财和奢华著称，是一个亿万富翁。他还曾经在不列颠放高利贷，一夜暴富，以至于这个地方的人因为吃了大亏而发动了起义。在自己的著作里，他转述了同时代人对他的非议。人们责问他说，为什么你这个人推崇哲学却过着奢侈的生活，宣称应当鄙视财富却自己拥有钱财，说生命不值得一提却还活着，如此等等。对于自己在财富上的言行不一，塞涅卡为自己提出以下四点辩护。

        第一，贤哲不认为自己配不上命运的任何馈赠，没有人命令智慧一定要受穷。哲学家不爱财，但愿意拥有它们；他不会让它们进入他的心灵，但会让它们进入他的屋子。哲学教导人过质朴的生活，并不是要人当苦修者。能够以健康的心态看财富，贫穷时视陶器为银器，富裕时视银器为陶器，都是伟大的表现。

        第二，贤哲拥有财富，可以为自己发挥美德提供充分的物质保障。在贫穷中只可能有一种美德，就是不被贫穷压弯了腰，而在富裕中可以为节制、慷慨、胸怀开阔等美德找到广阔的空间。

        第三，贤哲不会为拥有财富而焦虑不安。是他拥有财富，而不是财富拥有他。他是财富的主人而非奴隶。他不打发它们走，但是如果它们离开他，他会毫不在意地把它们送到门口。命运把财富存放在贤哲这里是最放心的，因为当命运要求他归还时，他会毫无怨言地立即归还。

        第四，贤哲在富裕中仍然能够过简朴的生活。据说塞涅卡虽然有豪华的居室，却睡硬床，吃简单的食物。他主张有意识地练习简朴，规定在一些日子里放弃一切物质享受，保持与贫困的亲密关系，以免当贫困降临时毫无准备。他说，如果体会到做一个穷人绝非痛苦，那么做富人的时候就会感到轻松些。

        总之，财富是身外之物，是身外之物也不妨拥有，拥有了仍然要明白它们是身外之物，随时可以割舍。这个辩护也算得漂亮，而塞涅卡是说到做到的，他离开朝廷隐居期间，他的巨额财富被没收，乃至最后他的生命被剥夺，他都泰然处之。财富、权力、名声乃至生命，都是身外之物，对它们都要抱这种态度，拥有的时候好好享用，时辰到了就痛快地交出来。

【蔑视权位】

        除了财富，权位也是对心灵品质的考验。塞涅卡自己久居高位，深知权位的凶险和无价值，我也讲一下他这方面的看法。我就摘录他的几段话吧，这些话凝聚了他毕生的惨痛教训——

“我们不要去羡慕那些站在高处的人：看似很高的地方，实则都是悬崖。”

“当你看到一个人经常穿着官袍，看到一个人在论坛上大名鼎鼎时，不要心生羡慕之情：这些东西都是靠牺牲生命换来的。”

“有些人忍辱负重，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爬到了高位，可是一想到自己呕心沥血一辈子，所赢得的不过是墓碑上的一段碑铭，不禁怅然若失。”

“许多人觉得必须牢牢抓住自己的高位不放，除非从上面摔下来，是决下不来的。他们也许会宣称这是自己最大的负担，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身不由己，因为他们不是被举上去的，而是被钉上去的。”

        不必多作解释，历史上和现实中许多身居高位者的经历和心情都是旁证。拥有财富，你还可以做到在财富面前保持自由，可是，一旦据有权位，你就很难自由了。即使权位达于顶峰，登上皇帝宝座，乃至称霸全世界，塞涅卡如是说：“如果一个人不觉得自己幸福，他即便统治整个世界，也仍是不幸的。”

这一讲我讲了塞涅卡对财富和权位的看法。在他的时代，许多人活得忙乱而不安静，和今天好像大同小异，下一讲我给你讲他对这种现象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