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今天继续来讲《疯癫与文明》这本书,这也是我们关于《疯癫与文明》这本书的最后一讲。那么其实在前面的11 讲里面,我们已经总体上梳理了福柯的生平,福柯看待世界的基本眼光,他的权力——知识的谱系,以及他用这个权力——知识谱系这样一种分析工具跟分析视野,究竟如何看待人类文明史上所出现过的疯癫现象。在福柯那里,某种程度上说他拆解了人们对疯癫的认知图示,明确地勾勒出这个认知图示的背后,其实是权力和知识这个双螺旋体系不断演进所出现的结果。按照福柯的逻辑来讲,某种程度上我们会说其实现代社会中各种各样子领域的衍生,我们都可以还原到他的这个逻辑里面来讲。精神病院是一个权力关系,监狱是一个权力关系,某种意义上教育的场域也是个权力关系,诸如此类等等。
从这个角度上我们会看到福柯的这个权力与知识的双螺旋结构跟谱系,其实解构了现代文明。这个里面不因为你的政治体制和宗教信仰不同而有所差异,他都可以解构掉,他很厉害,所以我说他是一把锐利的剑。那么在这一讲中,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在今天,在人类科学已经高度昌明的今天,在人工智能、算法系统、各种各样的新的技术层出不穷的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再去理解福柯还有啥意义?我们理解完福柯会不会走向虚无主义?或者说我们理解完福柯会不会走向取消主义?反正一切都是这样,我索性躺平就算了,我不管这些了,反正哪怕我是个“精神病”,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我也是被这帮人定义的,我不去理会这些就好了。是不是这种方式去理解?
那么在这一讲中,我将从几个方面来讲。第一个就是历史到底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首先因为福柯这本书最大的问题在前面几讲中我也讲了,最大的问题就是它不好读。一个原因就是它不是完全按照人们日常所理解的历史来讲的,他打乱了时间线索,他没有严格按照时间的先后演进来去排布这个他所观察到的现象,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们刚读福柯,可能有些朋友会特别认可他讲的,可能有些不会,为什么会说有些朋友不会呢?他讲的这些内容的背后的逻辑是我们日常不太会想的。我们就会产生一个疑问,他解释的历史是真的吗?历史真的像他解释那样吗?这个是不是太主观了?这里我想分享一个我个人的观点。我们今天经常讲历史是客观的,我们觉得这句话是真理,但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妨沿着福柯想一步。历史是客观的,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理?
什么是客观的?客观的就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物,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个事情应该找出明确的史料的记载,确定性的,还要进行考证,进行对刊,然后确定一个最可能的真实的情况。我们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学生打老师。小明在某年某月某日某节课的课堂上,冲到前面把老师打倒在地,我们把这个历史客观地记述下来。
我想问大家,这个客观的记载下来的历史有什么意义吗?它说明了什么呢?它其实什么也说明不了,它只说明了这个人在这个场景下所发生的行为。小明为什么打老师?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上打老师?为什么这么狠地打老师?老师打完了之后有什么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反应?是还手了还是挨打了?我们其实真正的历史或者大家所希望看到的历史是给这个东西一个解释,当我们去解释这个东西的时候,你发现他没法客观。比如说你问小明,拿个话筒去问他,你为什么打老师,他给你解释一套,我们拿着话筒去问老师,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被打?他也解释了一套。你再问目睹这件事情的所有人,你们认为小明为什么打老师?你相信我,如果有50 个人,弄不好会有 51 种解释方式。所以,历史到底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到底哪个更是真实的?我觉得没啥意义。
历史研究者或者叫学术工作者的非常重要的东西,是在确定基本史实的情况下,对历史作出解释。福柯写《疯癫与文明》,写精神病院的历史,写精神病的历史。他所举的这些史料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他给出了一个与以往的人不同的解释这些史料的方式。这个方式我们有人会特别问是不是真的?某种意义上它无所谓真,只要福柯能在自己的语境中自圆其说,能够有一定的逻辑和谱系,能够讲出一些你可能会接受的道理,它就是真实的。
这是我讲的第一点。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所做的历史恰恰是很有意思的,某种程度上的建立在一定客观基础上的主观的历史。这个对于精神病院和精神病发展的解释,如果不是福柯,一定是另外一套逻辑。比方说科学的昌明,理性的进步是这套语言,但福柯并没有遵从这套语言,而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框架,这是第一个。第二个还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是,福柯这么解释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你看福柯这个人给出了这么多解释,他是不是价值中立的,还是价值无涉的?还是说渗透了个人很多主观的要素,由于有了主观要素,他写的历史就不是真实的?这个也不对,或者说这种思路又过于僵化。我们一方面强调历史事实,但同时还有一个事实叫社会事实。我先拿《三国演义》来举例子,比如说,《三国演义》中跟《三国志》中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罗贯中某种程度上夸大了赵云在三国历史中的重要作用,甚至他还有非常强烈的神化诸葛亮的色彩。其实诸葛亮在真实世界中可能没有那么神,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这么做,恰恰代表着罗贯中这个作者对那个时代的理解。他为什么如此强调蜀汉?因为是汉的正统。但如果你看《三国志》中的记载,可能就没有这么强的感情色彩。罗贯中本人写作《三国演义》的逻辑本身,也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他所认为的那个时代,甚至他的时代。
从这个意义上,福柯这样的方式去理解精神病院,不管他能不能在理性上完全地说服你,就算你说我是一个绝对的客观主义者,我不接受福柯这套解释,或者说我是一个绝对的现代主义者,福柯说的这些我都不相信。即便如此,依然可以问一个问题:福柯为什么要如此理解他所看到的这些史料?这恰恰意味着福柯以及福柯所引领的那一批人在人类现代文明中的作用。
福柯是哪一批人?福柯有一个标签叫后现代。什么是后现代?很多人搞不清楚这个玩意儿。其实现代秩序是一套建构的秩序,是一套中心化的秩序。有人说,老师你说的太模糊了,我听不懂。什么叫中心化的秩序?我们会看到现在秩序是有确定性的,个人应该是平等的和自由的,这是个体的起点。国家应该是追求科学、富强、民主、文明的,这是关于现代国家的起点。几乎任何一个现代个体跟现代国家在它出生点上都会认同这一点。这个确定性秩序甚至是你不用去反思的,你不去思考我为什么个人要平等,个人不平等可不可以呢?我们不去想这个问题,这是我们的默认值,是这个社会的默认值,不是中国社会的默认值,是现代社会的默认值。什么是后现代?福柯就要去追问,什么是平等?现代人为什么总是宣称我们是平等的?这种平等有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这种平等背后是不是蕴含着某种不平等或者权力机制?中国有篇古文里面有一句话叫“世无孔子,谁能定是非之真。”某种意义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去概括后现代。有一段时间区块链流行,区块链的核心叫去中心化,其实去中心化某种意义上就是后现在思潮的一部分。
那后现代跟现代也不是完全割裂的,因为现代确立了一个权威,确立了一个不经反思的默认值,那么这个东西演进后面,大家就会去想这个权威里面有没有不对等的关系,有没有不合理的部分。那么最理想的方式就是个人不都是平等的吗?那干脆每个人都是中心,就打掉那个中心,这是后现代的思路。
所以我们看福柯整体的思想传统和他的思想脉络,要放在这里面来理解。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特别六七十年代之后,福柯被发现,被认为是最璀璨的思想家,就是因为他成功地用这套逻辑重新阐释了原来人们认为不需要反思的现代文明的诸多要素。他解构了理性,或者说他拆解了理性,拆解了科学,甚至也拆解了启蒙。在这个意义上,福柯,你可以说他是后现代的。
那么如果以福柯的视角来看,我们活在一个怎样的现代中,或者说我们活在怎样的一个文明秩序中?按照福柯的这个逻辑,现代社会是一个越来越分化的系统,每个系统内部都充斥着权力和知识关系,特别是权力会对知识产生建构,这个知识系统越来越发达,就会反过来强化这个权力系统。那么按照这个逻辑来说,福柯始终站在关系中去理解权力,我拒绝被简单地灌输,我拒绝被简单地说教,我拒绝不反思。那么福柯本身的反思,本身的这种拆解你很难讲,它也会变成一套新的知识系统。
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会发现这个社会中,这个文明系统中,真理系统或者叫真理体制越来越多。就是每个领域都有一套关于自己正当性的真理知识体制,它也它会越来越多样,越来越丰富,但每一个小的知识体制里面也会越来越顽固。作为关系而存在的权力不断颠覆着旧有的真理体制,也在不断的生产和强化着新的真理体制。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秩序某种程度上可能会越来越走向“部落化”,就是细分领域特别多,每个细分领域都是一对复杂的权力关系。同时,不同领域的真理体制之间交流沟通越来越困难,越来越顽固,成本越来越高,门槛越来越高,这个就是生活世界的部落化,我认为福柯的里面隐含有这样的含义。
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可能会觉得福柯很厉害。福柯在早年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这篇文章的名字叫《无名者的生活》,另外一个中文译本把它译成了《声名狼藉者的生活》。我想这是我最喜欢的福柯的一篇文章,我想把其中的一段话分享给大家,然后我对这段话做一个我的解释,作为整个福柯《疯癫与文明》这一讲的结尾,这段话是这么写的:我们要想有机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也必须得有一束光,至少曾有一刻,照亮了他们。这束光来自另外的地方。这些生命本来想要身处暗夜,而且本来也应该留在那里。将它们从暗夜中解脱出来的正是它们与权力的一次遭遇: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次撞击,对他们匆匆逝去的短暂一生,不可能留下片纸只言。权力埋伏在那里,守候着这些生命,监视着它们,追踪它们,权力也会关注它们的抱怨和小打小闹,哪怕只是偶尔;权力的爪牙还会袭击它们,在它们的身上留下权力的烙印。也正是这样的权力,催生了这些文字,让我们有机会窥见这些生命:或是因为有人自己向权力呈言,用这些文字来告发、申诉、恳请或哀求;或是因为权力想要干预,然后用寥寥数语来裁决或者宣判。所有这些生命,本应注定活在所有话语不及的底层,甚至从未被提及就销声匿迹。它们只是在这次与权力稍纵即逝的接触中,才得以留下自己的痕迹,短促、深刻,像谜一样。因此,根本不可能重新捕捉它们处于“自由状态”时的本来面目;只有当它们落脚在权力游戏和权力关系所预设的滔滔雄辩、出于战术考虑产生的片面之辞或者奉命编造的谎言中,我们才能把握它们。
《声名狼藉者的生活》,或者叫《无名者的生活》是福柯的一篇短文,他在讲什么呢?他不是在为无名者发声。其实无名者这个命题非常重要,因为过往不管是西方还是中国,整个世界的历史记录者和历史书写者,往往都被认为在书写权力的历史。什么意思?历史就是政治史,就是大人物的历史,就是重大战争的历史,就是那些英雄的历史。小人物、没有位置的人是无法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更不用讲在现代来临之前,整个人类社会的识字率又非常低,书写和表达本身就是一种特有的权力,在这个意义上,大量的无名者是不被记录的。
福柯是要讲这些无名者应该被记录吗?其实在无名者的生活中,福柯提出了另外一个东西,他说,只有当一束光跟这些人遭遇的时候,他们才能被看到,那束光就是权力的光,也就是说当历史笼罩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留下了痕迹。我们会觉得这个其实跟今天人文社会科研究的很多趋势是密切相关的,我们要去写底层大众,我们要去写普通人,我们要去写那些悬浮于社会生活中的个体,他们的真实的生活,这都没问题。但福柯问了一句话,或者说福柯在无名者说中提出一个特别引人思考的提问,这些无名者是让他们留在那里,还是用光照耀他们,让他们说话?其实福柯隐含了两种预设,就是当我们去研究他们的时候,福柯在讲这本质上也是一次新的权力之光照到他们的时刻。
为什么这么说?我经常想起一些我在调查中遇到的情况。社会学强调田野调查,在田野调查中经常会遇到一些特别有意思的情况。比如说我去乡村的时候,我发现很多村中的老人并不按照现代人理解上的时间来进行记载,来记录自己的生活。比如,大爷几点了?到晌午了。那是哪年的事啊?那就是前几年,发水灾时候的事,或者就是前几年修路时候的事儿。他不会按照现代时间和节奏来去理解你的提问,是因为他的生活并不是按照你的生活方式来的。我们去访问他们,去用我们的知识来去解释这些人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新的知识和权力对于这些无名者的入侵吗?所以福柯讲《无名者的生活》不只是对政治领域讲的,也不是站在非常简单的right 这个权利的意义上来解释,说他们应该有书写自己的权利,他们也可能应该有不愿意去书写自己的权利。
最后,我分享一个故事,我很长时间都是做所谓中国近现代社会变迁的研究。有一次去村里,去做口述史的访谈,去访谈那些村庄中的老人,去让他们讲在解放前这个村庄中的故事。很多人面对我的调研,他们答非所问,经常各种插科打诨,经常不按照我所预想的,我期待的,把49 年建国之前的故事讲给我,我很困惑。当读完福柯之后,我在想一件事情,他们的这种无声、沉默、插科打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对我这个权力知识入侵的一次抵抗。从这个角度上说,我更觉得福柯是伟大的,我更觉得福柯是的思想是很有洞见的。
福柯的意义并不在于告诉我们多少历史真相,而是告诉我们已有的真理体制之外,我们还有另外一种理解现代文明的方式。同时,福柯还在告诉我们少数群体、无名者,这些声名狼藉者是否愿意被书写,是否愿意被表达,以及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书写和表达他们。我们是不是用一套自己的知识框架去框定他们的行为,给出一个解释,这本身都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人。在他的生活中,他虽然躬身入局去参与了这些争取权力的运动,但某种意义上他拒绝做这个层面的大众启蒙者,他是按照自己的逻辑为自己活着的。以上就是关于福柯《疯癫与文明》的全部内容。在讲《疯癫与文明》的过程中,我试图带领大家去理解福柯这样一个人的思想世界,去认识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可爱而又睿智的福柯。谢谢大家。
实在忍不住插个嘴, 当代写志, 隔代修史。。。 《三国演义》是小说, 《三国志》才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