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11权力还是知识：福柯到底是如何思考问题的？

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今天继续来聊一聊《疯癫与文明》这本书。其实截止到上一讲的时候，我们总体上已经帮助大家从不同的角度梳理了福柯这本《疯癫与文明》的基本线索和逻辑，我相信大家能够感受到为什么很多人会评价福柯是20 世纪最有洞察的思想家。我们看到福柯对精神病演进史、对人类认识疯癫的这种认知图示的演进史的分析是非常敏锐的，他像一把犀利的刀子，也像一束非常强烈的光穿透了这些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不可见的集体默认值，或者叫潜意识。在上一讲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也说这个就是福柯所讲的权力知识，就是 power-knowledge。那么在这一讲中，我们想回到权力和知识两个词，以及权力——知识谱系，来去理解一下在福柯眼中到底什么东西是权力，到底什么东西是知识，这两者之间为什么会建立起关联？

我们先来说知识这个词，什么是知识？其实在今天日常的理解中，知识总体上都具有褒义或者叫积极的面向，我们会认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靠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的演进而出现的。

我们还知道一句话叫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某种力量吗？知识到底是啥？我们今天经常说要学文化，学知识，要做一个有知识的人。我们上学的过程中不断地在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这些是福柯意义上的知识吗？它当然是。为什么？因为我们无论学习的语文、数学、外语，还是我们学习的化学、物理、生物，或者我们学习的历史、政治与地理，我们这些中小学阶段都会经历过的课堂知识，我们仔细想一想，它都在教我们什么呢？都在提供给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它提供给我们的是认识世界的方式。

我们学习语文、学习古诗词，其实是理解中国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比方说我们学艺术，我们会看到油画和中国画特别不一样。我们去看中国画特别重要的不只是它画了什么，而是它没画什么。那个东西叫留白，而这个东西其实和西方的画作是不太一样的。画不只是画，艺术不只是艺术，它的背后是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我们有时候会说，一个人有文科思维，有理科思维。虽然我并不完全同意这种说法，但它多多少少有一些道理，它意味着你在你的人生经历中受到的哪一种思维训练的模式更多，那么你理解世界的方式也就会受这个影响更大。

其实福柯终其一生的研究都是关于知识的研究，我们来看一下福柯的一些作品。比方说《临床医学的诞生》，他在讲临床医学怎么出现，它的逻辑非常像《疯癫与文明》；比如说《规训与惩罚》，《规训与惩罚》在讲什么，它本质上是在讲人们进入现代之后，各种各样的跟中世纪相比，那种对于罪犯的公开刑罚和酷刑。比方说菜市口斩首示众，这种慢慢地都消失了，人们建立一个新的东西叫监狱，他们把犯人投放到监狱里，根据你犯罪情况的不同、犯罪行为的不同、危害的不同乃至动机的不同而给予不同的量刑。在监狱中你也要受到像疗养院一样的规训，按照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儿，什么时间吃饭、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出操、什么时间劳动，什么时候有一定的休闲文化活动，比方说看电视、看报纸。

那福柯说监狱系统从过去的酷刑的公开处罚，到后来的这个监狱里面对人进行再教育和规训，你当然可以说这是一种文明的进步，但其本质是关于人的知识的一次迭代。一个人犯了法，犯了罪，他破坏了秩序，他应该受到惩罚。但是新的法学和哲学都在告诉你不能够用特别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对待他，就像过去不能简单地去把他放逐一样去对待精神病人是一个逻辑，要进入到一个新的系统里面，对他们进行回炉再造，强化他们的自我克制机制。

那么福柯还有其他的作品，比方说他的《性经验史》。《性经验史》其实是福柯在讲人类的性活动是如何被人类本身认知的，它如何从过去的我们叫做承担生育的功能，如果说承担生育功能之前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就是人的本能，到后面福柯说人类的性活动变成了更复杂的意涵，它既有人的本能的部分，也有承担生育功能的部分，还有什么呢？还有追求快感的部分，就是追求快乐的本源的部分。福柯对《性经验史》的讨论，其实背后也是说我们形成了对性活动的认识，这套知识是有它的历史演进过程的。

那么以上我们都会觉得福柯讲得好先锋，大家可能不知道，福柯还讨论过经济学、政治学和人口学。福柯有一本文集，或者叫他在法兰西学院演讲集，课程的演讲集，叫《安全、领土与人口》。简单地说，它也是关于知识的。为什么呢？福柯说，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什么变化？人们越来越重视人口问题，因为在进入现代之前，人类对于人口问题的认知并不充分。什么意思？在封建制之下，我成为了中央领主，我去封赏这些跟我征战有功的人的一个重要方式，就是把一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封给你这个地方领主，我们这个叫人身依附关系。那么地方领主做大之后，又会反掉中央领主。

但福柯说，进入现代之后，情况变了，人们不再把土地和上面的人口分封给某一个领主，而是把什么呢？把货币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有用，这个也是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所讲的。那么由此，君主认识到一个问题，重要的问题不在于多少人和多少面积的土地，而在于一个人和一群人具备怎样的经济学价值跟人口学价值。他能从事什么劳动？这个劳动会有怎样的产出？这个产出又会通过怎样的贸易体系获得什么样的利润？这是一个经济学问题。

从这个意义上，福柯讲《安全、领土与人口》，所谓的领土其实是为现代国家提供了经济利益的最基本框架，人口也是这个基本框架中的一部分。因此，从过去简单的统治变成了什么？变成了治理。过去的人是不细分这些东西的，那么现代国家一定需要对自己内在的领土范围里面所具有土地的类型作出判断。还需要对人口结构，什么年龄段的人口占多少？因为这里面涉及到生产力的问题，什么性别的人占多少？它需要对人口有一个更为精确和精致化的治理。所以其实福柯有一个很牛的发现。他说经济学在今天是个显学，但大家可能不知道，在现代文明来临之前，经济学并不重要。经济学的一个本意是家政学，一个家庭来算我这一家的基本生计的这么一个学问，但是进入现代之后，经济学就已经超出了家政学的范畴，变成了什么？变成了政治经济学和国民经济学，这是跟现代国家的运转逻辑密切相关的。

福柯并没有从权力的角度去讲这个问题，就是过去封建是君主专制国家，现在的西方国家是代议制民主制的国家。福柯并不是从这个角度来讲国家的不同的，它讲现代国家的不同，一个重要点在于现代国家对于人口、领土有着超越于家庭和个人的诉求跟需求，而且这个诉求和需求恰恰是通过一套知识国民经济学跟政治经济学来实现的。在这个意义上，以上我说的这些都是福柯所认为的知识，是你看待世界的方式，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国家理解世界的方式。

讲完了知识，我们还要讨论一下福柯的权力，其实在整个思想传统中，福柯某种意义上重新发明了权力的概念。我们说的这个权力的力是力量的力，在英文中译为power。其实在福柯之前，人文社会科学的这些经典思想家们就讨论过权力问题，比如说马克斯·韦伯。马克斯·韦伯对于权力有着自己的定义，这个定义比较拗口，但是我们还是要重复一下，就是行动者不顾反对实现自己意愿的机会。我们拆解一下，一个人就是行动者，他要干一件事儿很多人反对，那么韦伯意义上的权力就是说这个人具有多少机会可以不顾别人的反对来干这个事儿，这个就叫权力。如果我们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在我看来，权力其实就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并影响别人行为的一种能力，这个就是power。所以我们有时候不太理解，就是汉语跟英语世界的这个词的对应和翻译是非常讲究的。比方说当我们讲权力的时候，或者是我们讲权的时候，它的对应词都是power，而 power 这个词本质的意向在于力量。

什么叫力量？你可以反对我，但我可以不顾你的反对来影响你，这个就是叫这个人是有力量的，就是我可以影响别人，如果你顺从我就更不用讲了，如果你反对，我都可以影响你。这是韦伯意义上的权力。但我告诉大家，这不是福柯意义上的权力，福柯的权力是建立在关系里面的。换句话说，福柯不是在论证权力，而是在论证权力关系。他说人与人的关系基本上全都是权力关系，就是我和你之间一定是权力关系。我们一点点来说。第一个层面，在福柯的权力理论中，权力是多形态的，而不是同质的。因为现代社会分化程度非常高，有所谓的教育领域，有所谓的经济领域，有所谓的工业领域、农业领域、外交领域、文化事业领域都有，它的分化程度非常高。但在福柯看来，各种各样的社会子系统内部都存在着权力关系，我们日常理解权力关系，就是特别容易理解成政治关系，就是君主和臣民的关系，中央和地方的关系，我们日常是如此，是在政治角度去理解的。但福柯说，权力关系在社会的子系统中遍布而弥散，它是多样的。

我们举今天的例子，更能理解它。当我们说老师对学生是一对权力关系，没问题，老师站在讲台上，天然地对学生产生某种权威，因为很多情况下，老师“掌握”着学生的命运。比方说，我小时候就有一句流行语叫“分儿，学生的命根儿”，这个分儿不是老师给的吗？但是如果我们认为师生之间的权力关系只是老师对学生的，也错了，因为在福柯看来，学生可以以各种方式形成对老师的权力关系，学生可以集体不听讲，可以集体不服从，可以控告。如果在今天，我们还可以把老师挂到网上去，对吧？这些都是学生对老师的权力关系，老师也会忌惮这个。更不用讲如果我们放在今天的语境里，老师跟学生之间还有一环叫家长，家长是会忌惮老师的，但你要注意到，老师也会忌惮家长的，家长会担心老师会不会对我的孩子不好，但老师也会担心，我会不会哪儿做得不好，家长会来反制于我。

由此，福柯说，你不放在关系里面，你是无法理解权力的。而且在这个意义上，权力不只是上对下的，也包括下对上。再比如领导和打工人之间，或者说一个企业主跟打工人之间，我们会觉得企业主当然是有权威的，在生产体制里面，对吧？他可以解雇我，他可以安排我加班儿，这个是我受欺负的。但是我们都知道，最近的一年来，我们经常开玩笑，互联网流行语叫“00 后整治职场”。 00 后为什么可以整治职场？就是因为它是一对关系，而不只是单向度的。领导的发号施令，我可以不抵抗，我可以不服从，我可以辞职，我可以说走就走。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我也不管你给不给我安排。我下班后就是不回复你的工作群里的消息，我就是不愿意加班。

再次强调，在福柯那里，权力是一对关系结构，是个关系概念，不是单向度的。他为什么非要强调权力是一对关系？我们去看在《规训与惩罚》中和在《疯癫与文明》中，它也是一对关系结构。你不只是禁闭所、收容所、疗养院、精神病院。在这个结构中确实医生和看护建立起了对精神病人的某种权力关系，他可以支配他。但是大家要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是理性一方，是宗教一方，是正常一方，福柯在讲某种意义上是这群人定义了非常态。但非常态是不是就此完结了？也有不接受规训的病人，也有你无法内化这个自我强制系统的病人和精神病人，也有治疗不好的精神病人。

我们在很早的节目里面去讲福柯的生平的时候，他亲身地参与各种各样的少数群体的权力运动，争取权益的运动，不管是对性少数群体，还是对族群上的少数群体，还是对在权力关系中处于下一层的少数群体，他都是身体力行地参与的。

那么在讲完了权力和知识之后，我们还需要回到权力——知识的谱系里面，就是 power-knowledge，这个是福柯看待世界和认识世界的重要工具。为什么呢？因为在福柯之前，人们认为权力跟知识其实是相悖的，或者是相对应的一组词。以往的真理理论和权力理论都相信真理，或者知识与权力是水火不容的。以往的人们认为真理给人自由，所以真理是权力的敌人，人们掌握了真理，就能够逾越掉那些专制权力来通向自由，这是以往的基本认识。但是福柯却把权力和知识连在一起，甚至说他们两个不是对立的，因为在现代社会中，权力的运作恰恰和知识的积累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

他早期研究的精神病学、临床医学就是我们说的两本书，《疯癫与文明》，还有《临床医学的诞生》。尤其是在《疯癫与文明》这本书里面，还是他后来所提到的犯罪学、人口学、统计学和经济学，我们会发现关于这些学科的知识的发展，其实是和国家权力的新技术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精神病院就是现代国家权力的一个子系统。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反复讲，这个东西本来是原原本本的道德与权力实践，而不是一个科学知识。在《规训与惩罚》里面，他也明确地讲这是犯罪学，这本来也是一个现代国家用司法手段以文明的外衣和理性的外衣去处置那些犯法人的一个权力系统。后来跟他配套的是一个特别重要的知识，叫犯罪学知识。经济学从家政学发展到国民经济学，发展到人口学，发展到政治经济学，本质上也是现代国家以一种更细密的权力治理的方式来去处置人的肉身，而在这些处置方式也就是治理术之外，有了国民经济学这个知识体系。

所以福柯说，现代社会权力的运作本质上是和知识的积累之间存在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甚至说你的知识积累越发达，越能够形成关于你这个知识的真理体制，你国家权力的治理系统就越细密，越能够变成你的默认值。简单地说吧，我们要特别重视福柯在这个意义上的反思性，他没有把理性、进步、启蒙以及现代的所有的科学理性的制度当作一种理所当然，他在去反思这些东西背后所具有的权力关系的面向，这些知识的发展是和现代国家权力的衍生密不可分的。

那么讲到这儿，我们就讲了福柯最核心的逻辑就是权力——知识谱系，也讲了他如何认识权力，如何认识知识的。我在第一讲中就讲过，福柯是一个很奇怪的历史学家，一方面他对历史进行了解构，另一方面读完了福柯，你有时候会觉得按照福柯这个逻辑，我们今天日常生活中的几乎所有现代秩序，都有它意想不到的面相。那我读了福柯意味着什么呢？我去阅读了福柯，对于我理解今天的生活，对于我理解所谓的历史演进有什么帮助？这些问题我认为都可以还原成一个核心问题：今天我们究竟如何阅读福柯？我们又如何理解福柯，以及福柯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 ？那么这个问题我们留到下一讲中展开，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