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今天继续来讲福柯的这本《疯癫与文明》。今天我们要聊的一个核心的问题是福柯在《疯癫与文明》这本书里面讨论到的精神病院究竟是如何诞生的。我们可以来看一看在福柯的视角里面,精神病院的诞生和对精神病的治疗,究竟是科学还是道德。福柯曾经讲过,人们对待疯癫、对待精神病、对待非理性,在漫长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不同的方式。比方说最早的放任,然后是流放,然后是区隔,到最后才是治疗。那么在前面几讲中,我们讨论到了从18 世纪到 19 世纪处理精神病和疯癫这样一种现象和人群,他的非常独特的逻辑。
福柯非常敏锐地指出来,到了后期,人们把精神病、疯子这个群体同罪犯区隔开来。一般认为这是一个人权的表现,是科学的表现,是人们不断启蒙进步的表现。但福柯说,其实不是这样的,因为之所以出现这个分隔,是因为很多人认为把精神病人和疯子同罪犯关在一起,是对罪犯的一种惩罚。他不是说尊重精神病人的权利,而是尊重罪犯的权利。同时再往后,人们又发现过去所流行的这种大禁闭是一种经济上的重大错误。因此在《人权宣言》公布后,人们开始了大调查,去释放非判刑者和非疯癫者。如果在疯人中有痴呆者,应该由医生进行诊断,他们或者被释放,或者被送到指定的医院。这个时候的医院指的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精神病院,而是疗养院。由此开启了精神病和精神病院成为一个独立群体和独立机构的这样一个社会事实。
但是这些疯子和疯癫者进入疗养院或者精神病院之后,就意味着他们被科学的方式对待吗?其实并不是这样。历史远远比我们脑子中的这些抽象观念要复杂得多,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讨论了曾经出现过的两种疗养院,这两种疗养院分别意味着各自不同的对于疯癫者的处理方式,一种叫图克式疗养院,一种叫做皮内尔式的疗养院。
一般认为图克式疗养院符合博爱的潮流,也经常被人认为是一种解放的行为。什么是解放?就是看上去尊重病人。但是,福柯又非常反常地对于这种普遍将图克式疗养院看作是解放和博爱行为的这样一种认知,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他说这个东西和博爱没有什么关系,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人道和人权,而是另一种宗教的表现。
为什么福柯会这么讲?因为在他看来,图克对于把精神病人和其他人关押在一起的这个判断,其实和以往的很多判断是一致的逻辑。什么意思?图克认为把犯人和精神病人混合关押在一起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使得这些非理性的疯子,也就是精神病人,很容易沉溺于那些不健康的语言、不健康的行为,以及违反秩序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因此,图克说,病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内在里恢复了理智,这种和暴徒、罪犯这些破坏秩序的人关押在一起的状况,也会很容易影响这些已经恢复了理智的病人。在哪方面影响?会让他们越来越疏离于自己过去所本来有的宗教情感,使他们染上原来没有的恶习。这里面必须再做一点点说明,为什么在这里用宗教这个词。
我们要知道,在整个西方世界的演进过程中,宗教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不只是虔诚的信仰,它还要通过戒律,通过对彼岸世界的规定来规定人此生的行为。一个宗教系统对人此生行为的界定,本质上就是在塑造人的道德。换句话说,你在此生中能不能做一个道德意义上合一的人,能不能做一个不破坏秩序的、向善的、不违法的人?其实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你这个人宗教信仰的虔诚程度。
所以说,在福柯看来,图克这种疗养院不是什么博爱,也不是什么人权,而是另外一种恢复宗教秩序的方式。那图克式疗养院到底怎么做的?福柯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判断,他说它不过是用令人窒息的责任来取代了疯癫的自由。在图克式疗养院中,医生是作为家长和父亲的角色而存在的,在这里面有一种家长式统治下的平静,因此病人心灵的亢奋和头脑的紊乱便逐渐被平息了。由此,他的行为越来越稳定,某种程度上应对着他在恢复自己心灵内部的宗教秩序。
福柯在书中专门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他说有这样一个精神病人,他是一个躁狂症患者,他戴着手铐,被捆绑着进入疗养院,这个人力大无比,我们可以想象,在进入疗养院之前,他肯定到处惹事儿,肯定情绪非常暴虐,不好控制。但是进入图克式疗养院之后,他迅速地被去掉了身上的所有镣铐和枷锁,也不再对他进行捆绑,允许他在看护的注视下自由活动。当然,这个自由活动是被受到监视的,是被受到规训的,也是被受到各种管控的。福柯说,我们看到的这个躁狂症患者进入图克式疗养院的后续是什么呢?这个人被解除了镣铐,在看护下没有实时的暴虐,反而他的注意力被自己所处的这个新的图克式疗养院所实时地吸引。他也接受了图克式疗养院对他的一个承诺,就是有条件的不强制。4 个月后,这个人康复了。
因此,福柯讲图克式疗养院本质上是这样一种用令人窒息的责任取代疯癫的自由的存在。为什么这么讲?因为在上面的例子中,有看护,有这种有条件的、不强制的承诺,有专门的人员来去照看他,在照看的和既有的约定秩序下,允许他一定程度地自由活动。所以这个疯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在一种宗教友爱式的团体里面,在一种家长和父亲的看护的约束下,慢慢恢复了自己的宗教情感跟宗教秩序。因此我们会发现,图克式疗养院和宗教有着共通的本性。它的这种解放,表面上看是废除了对病人的枷锁、镣铐和强制,但实质上更是一种“人道环境”,就是它和现代人所讲的人道主义并不完全一样。它的实质是什么?实质是把人们用无休止的责任和家长式的看护重新建立他的秩序。
那么图克式疗养院到底是怎么样操作的?除了我们刚才讲过的对躁狂者的处理,它还有非常“规范”的、非常程序化的,或者说不同类型的对于病人的操作方式。不管是什么病人,进到图克式疗养院都要面对三重东西,第一重是劳动,也就是说在一定的约束下让他去参与日常劳动。第二个,进入图克式疗养院的人可以不戴镣铐,不被捆绑,但他必须接受他人的观察,这个他人指的就是看护者。福柯说这是一种工作与道德方面的治疗,但需要注意这方面的工作并不等同于它的经济意义,这里面的工作指的是让这些疯人和精神病人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的动作。你要遵守工作纪律,你要遵守工作的操作流程,你要按照具体规定的需要上工的时间跟下工的时间规约你的生活。同时这种带有半强制性的工作,还会强迫疯人们集中注意力,同时承担某种他自己可能也并不理解的职责。
在这个意义上,图克式疗养院其实恰恰强调体力劳动,而不强调脑力劳动。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认为脑力劳动容易使人产生幻想,用我们日常的话说就是特别容易使人瞎想。我们设想一下,你每天都早九晚五,非常有规律地生活,非常有规律地工作,你在这早九晚五的工作时间内几乎一刻不得闲,你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工作所牵引着,那你就不太有别的时间来想那些容易使人散发自由、疯癫、臆想的这样的一个空间和精力。那图克式疗养院除了这两个之外,还有第三个东西,就是它尝试去使这些疯人感受到自己受尊敬,满足他们受到尊敬的这个人的本质需求。
它有一整套仪式。在图克式疗养院中是有社交的,这个社交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讲的社交,而是说在整个西方文明中,其实舞会、宴会等各种各样的正式的社交场合,是日常社会生活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在这个图克式疗养院中,通过看护,通过家长式的权威,明确地要求这些疯人或者精神病人去模仿正式的社交,然后工作人员对他们模仿正式社交的过程进行各种观察。在这里面人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也要慢慢地模仿着这些正式社交中的互相礼让,同时在他们看来,这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们受到了最好的款待。同时又由于有人进行专门的观察,他们也得到了应有的关注。劳动、他人的观察、建立一整套社交仪式来满足受尊敬的需求,同时又具有家长权威和温情的这双重味道的看护,对他们进行约束、观察和凝视,这是整个图克式疗养院的操作系统的核心。
福柯说,这种操作系统的核心逻辑或者本质是去尝试让这些疯人和精神病人建立一套自我克制系统。其实我们想一想,在今天的社会生活里面,我们大部分人之所以没有被认为是精神病人,而被认为是正常人,一个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不会愤怒,不是因为我们不会焦虑,不是因为我们不会抑郁,这些情绪都可能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我们可能也会在某些特定的时点上希望能够所谓释放自我。如果释放自我到一定极端,不就是歇斯底里吗?不就是疯子吗?我们之所以不会这样,是因为我们有一整套自我克制系统,我们越来越知道在什么样的场合要保持克制,不要让自己最本性的攻击性的情绪暴露出来,这种自我强制在社会学里面被称为人的社会化过程。就是一个人的社会化程度越高,我们可以说你的情商越高。
其实情商是啥?情商本质上就是在跟别人相处中,尽可能地让别人更舒服。那人与人之间有很大的差异,脾气、秉性、性格都不一样,我在相处中试图让别人更舒服,就一定要压抑我自己的一些本能,这不就是自我克制吗?因此图克式疗养院并不是像以往的禁闭和隔离那样,让病人屈从于单纯的否定性的动作,就是你什么不能干,你干了这个就挨打,你干了就受惩罚,而是被控制在一种肯定的运作里面。它建立一个系统,里面的所有行动都是你可以去做的。这个系统内是一个肯定性的逻辑,是一个有看护的、彼此凝视的、有责任的这样的一个管理系统。在这样的一个管理系统中,它的核心目的是重建你的自我克制能力。
因此福柯说,图克式疗养院里面本质上是一个监视与审判的关系。看护和医生在这个意义上具有了新的角色,疗养院中名称叫为看护和医生的人,实际行使的却是审判和监视的职能。同时福柯明确地讲,疗养院是一个模拟的家庭结构,在这个里面看护和医生就是家长,家长是理性的,家长一定要在病人面前,在疯人面前建立起父亲的权威,他在疗养院内部发挥着一种尝试去解除精神错乱的作用。这个是福柯讲的对图克式疗养院的分析。
那么几乎与图克式疗养院同时代的还有一个著名的疗养院模式,也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叫皮内尔的疗养院。它的基本设想是去减少宗教的图像形式,减少非宗教的道德内容。在皮内尔疗养院的设计者看来,所谓的疯人院和疗养院,必须代表社会道德的伟大连续性,家庭和工作的价值,所有社会所公认的美德,都应该成为疯人院共同遵守的部分。因此,福柯说,他要在疯人院内建立起统一的道德统治,去严格对待那些想逃避这种统治的人,他既是整肃道德的工具,又是进行社会谴责的工具。其实我们仔细想一想,这个跟图克式疗养院的逻辑很像,都是把人的行为和道德建立关联,而又没有完全地把这群人从整个社会层面剥离开来,因为在这个里面没有特殊的秩序,只有特殊的手段。但它这个秩序的底层逻辑依然是代表着社会正常秩序对他们的审视、审判、规训和惩罚。
皮内尔疗养院主要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是缄默。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有点像孤立这个人。比方说张三进疗养院,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和张三讲话。第二种是镜像认识,这里面的例子就很有意思。
福柯举了一个例子,曾经有三个人进入了皮内尔的疗养院,这三个人都自己认为自己是国王路易十六,并且为此争论不休,到底谁是,一直在吵架。这时候的看护人员就把他们隔离开,分别问这三个人同样一句话:你为什么和那两个疯子争论?你自己就是国王路易十六,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你是路易十六的话,那你和那两个人争论干什么呢?这个不合理,路易十六的国王身份是不需要争论的,也没有人可以质疑。看护都对这三个人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也不再疯癫,也不再围绕这种幻想而不断地演进,他是让疯子意识到自己是疯子。同时他还会反问你:如果你真的是国王的话,那你为什么被拘禁?谁可以有权力拘禁国王?他通过这种镜子般的认识,让人在这个提问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打掉那些幻想跟臆想。这是第二种镜像认识。
第三种方式就是无休止的审判。我们说了在福柯看来,皮内尔的疗养院本质上是社会道德系统的一次延伸。他并没有说疯子有疯子的道德,疯子应该被特殊对待。不是的,在道德意义上大家是均等的,在理性意义上大家也是均等的。所以一旦你进入皮内尔的疗养院,你会时时刻刻地受到来自于社会所有的常态的价值观跟道德系统的审判,这个是福柯所讲的皮内尔的疗养院。
其实皮内尔的疗养院也好,图克式疗养院也好,很大程度上都是在试图让疯子回归到理性。而回归理性的方式并不是捆绑,并不是在这个意义上的约束性的否定行为,而是以一套正向的秩序来重新“治疗”他。这种“治疗”不是给他吃药,也不是给他输液、打针,而是把他置于一个看上去正常,却又和自己不一样的系统生态中,被凝视、被审判、被缄默。
在这样两种看上去有差异,但本质逻辑是相似和相通的疗养院的模式下,福柯说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开始出现,就是医务人员的神化。医务人员已经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科学工作者或医学工作者,也不是普通人,他非常像神职人员。所以福柯说图克和皮内尔这种疗养院,如果说他们使疯人开始接受医学知识,这种说法完全不准确,他们完全没有引进科学,而只是引进了一种人格。
什么人格?一种正常人格,甚至说是一种宗教人格。因为你只有首先成为正常人格,你才能履行你的宗教义务,才能够证明你的宗教虔诚,才能恢复到过去你所具有的那种宗教情感跟宗教秩序中,这是一个道德与社会范畴。医务人员的核心是赢得病人的信任,使他们产生尊敬和服从,由此获得了支配疯人的权力。这个所谓支配疯人的权力,就是凝视、审判疯人的权力,就是把一套系统、情感、信仰、秩序、人格内化到人的行为的权力,就是建立内在的自我强化机制和自我约束机制的权力。因此,医生真正的角色在这两个疗养院里是父亲和法官,它意味着家庭和法律。它是一种以家长权威为中心的家庭与子女的关系,是以直接司法为中心的越轨与惩罚的关系,是以社会道德秩序和宗教秩序为中心的这样一种疯癫与理性的关系。
本来精神病院和对精神病的医治起源于一种明明白白的道德实践。随着后来科学的加入,实证主义的推行,越来越让这种科学客观变成了一种神性,变成了一种神化,使人们逐渐遗忘了对精神病和精神病院的这种道德层面的理解方式。从这个角度上,福柯总体上已经完成了他对于《疯癫与文明》这本书的主要写作逻辑。
在这个写作逻辑中我们会看到,在福柯眼里,人们对精神病的认识其实是一套复杂的权力——关系的实践。这套权力关系从最早放任不管,到后面的放逐、流放、禁闭、区隔,到疗养院时候的这种宗教式和道德式的治疗,以及到今天我们所熟悉的混合式的治疗,其实都没有超脱福柯对他的认识。
在这个意义上,我说福柯是伟大的,福柯是具有巨大洞见和洞察力的思想家,这个也是福柯所讨论的权力——知识体系图谱的一种理解现代社会的方式。那么在下一讲中,我们将重点讨论一下什么是福柯认为的知识,什么又是福柯认为的权力,权力和知识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依靠这个模式我们如何理解现代文明?我们下一讲见。
情商就是让别人舒服对己的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