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孟庆延领读：01 天才还是疯子：福柯是谁？

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今天要讲的这本书，名字叫《疯癫与文明》，它的作者是法国当代非常有名的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其实福柯这个人在整个现当代的思想史上，不光是哲学，也包括历史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等领域，都是有非常多建树的人，可以说他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学者。他的一生有很多著作，这些著作的名字听上去都非常酷，比方说《疯癫与文明》，再比如他的另一本名著《规训与惩罚》。除了这些之外，他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作品，比如《性经验史》，又翻译成《性史》，再比如他对于临床医学的讨论的著作，就是《临床医学的诞生》，还有包括像《词与物》《古典时代疯狂史》这样的作品。

福柯的传奇不止在于他的作品总是触碰那些在人们日常生活的世界中，看上去非常先锋的话题，或者说处在边缘的话题，还在于他本人的日常生活也充满了传奇色彩。福柯这个人对于现当代社会究竟有多大的影响？我们不妨从他的去世开始说起。

福柯在1926 年出生于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小城，他去世是在 1984 年的 6 月 25 号，他的去世非常突然。从一个学者的角度来说，福柯的学术生命其实并不长，甚至可以说是比较短暂的。

德国当代著名的思想家哈贝马斯曾经这样评价福柯，他说，在我们这一代哲学家中，对时代精神拥有最持久的影响的人就是福柯。德勒兹对福柯的评价是说，福柯的思想是现代最伟大的哲学之一。同样的，法国非常有名的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知道福柯去世之后，他曾经感慨道，法国失去了一位当代最光彩夺目的思想家。

以上是这些大牛们对福柯的评价，那么在我看来，福柯为什么会有这些评价？当然是因为他的作品，但是又不止于他的作品。在我心里，福柯是最锐利的思想家，也是最有争议的思想家，但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最知行合一的思想家。这里面的知行合一就讲的是中国人的知行合一，就是他对世界的理论化的、知识化的认识，和他的日常生活其实是高度吻合的。

为什么会有这个评价？我们不妨看一看他研究过的话题，《疯癫与文明》《古典时代疯狂史》其实讨论的是精神病、疯子。《规训与惩罚》讨论的是监狱、罪犯，包括还有一本书叫《监狱的诞生》，《性经验史》是讨论人的性活动。那么我为什么说福柯的研究，跟他的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呢？福柯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但福柯并没有子承父业去从事医学。在1950 年，福柯毕业于法国非常有名的学校，叫巴黎高师，后来先后在法国、瑞典、波兰、德国、巴西、突尼斯等各个地方任教。虽然福柯没有子承父业做一名医生，但是他的父亲，或者用我们今天很流行的话说叫原生家庭，对他还是有很多影响。

比方说，当他去讨论《临床医学的诞生》的时候，当他去讨论《疯癫与文明》的时候，其实背后是在讨论医学、科学、宗教、文明之间的关系，他在讨论这样的问题，不能不说这跟他从小的耳濡目染是有关系的。除此以外，福柯在日常生活里面非常迷恋先锋派的艺术，经常从事各种极限体验，特别是放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些体验都是非常先锋的，或者非常前卫的。比方说对同性恋的体验，比方说他非常激进地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各种各样的政治活动里面。

这里面就必须交代一下福柯所处的时代背景。1960 年代，整个西方世界经历了二战之后，陷入了一个新的状态。什么样新的状态？就是经历了二战之后，以美国和欧洲，特别是西欧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出现了一种错觉，就是这批人或这些文明系统里面的人，在很长时间里面觉得自己所处的文明和社会已经处在人类文明的顶峰了，包括它的政治制度、经济体系、科学、技术、教育等等。但是二战之后，他们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特别重要的现象，就是冷战的世界格局。二战之后形成了所谓的冷战格局下的两极和两个阵营的对抗，特别是以苏联为代表的这个阵营，对于当时的西方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们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国家具有如此庞大的规模，同时也有着比较先进的工业化程度跟生产力水平。而这个国家、这个文明或者是这个阵营，与西方所保有的意识形态、政治制度、文化传统、社会形态截然不同。这是二战之后整个西方世界面对的第一个难题。

他们还面对第二个难题。二战后，整个西方，特别是到了1960 年代，美国和欧洲等各地出现了一系列的国内问题，比方说反战的运动，比方说少数群体，包括移民、女性、黑人等等各种各样的少数群体开始兴起了非常轰轰烈烈的争取权利的运动。在这内外两重之下，整个西方世界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到底有没有站在人类社会制度跟文明形态的顶端？理解了这个背景，才能理解福柯在 1970 年代，就是 68 年前后的“五月风暴”里面所扮演的角色。他积极地投身政治，而且是身体力行的，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去理解和解析，乃至重新审视现代西方世界。

因此很多人给福柯贴上两个标签，第一个标签是说福柯在某种意义上是反现代的，甚至说是后现代的。什么是反现代跟后现代？现代其实是一种确定性的秩序，虽然跟中世纪、跟传统的古典时期不一样，但总体上现代秩序中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意义、价值和各种秩序的确定性。虽然韦伯说这东西祛魅了，但这个确定性还在。而福柯恰恰要解构这种确定性，要解构这种秩序背后的正当性。

比方说，他会觉得科学无非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人类还有很多种认识世界的方式。比方说福柯说所谓的民主跟司法体系，其实背后是一套权力运作的机制。所以很多人会认为福柯是一个后现代的代表人物，甚至这个后现代后到什么程度？后到他有点反现代了，这个是福柯身上特别重要的标签。

除了这个之外，福柯还有一个标签，这个标签存在很多争议，比方说究竟福柯是不是一个历史学家？因为福柯所写的历史其实和传统史学中的历史特别不一样。我们在后面就会看到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之所以看上去像一本天书，是因为其实这本书完全没有按照时间线索和历史线索来写历史，而是采用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写法，这种写法后来被称为谱系学。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福柯具有这样的两个标签，因此他也成为了争议最多的思想家。

说了这么多，回到这本书《疯癫与文明》，这个《疯癫与文明》可以看作是福柯比较早的作品，甚至可以把它理解为他的第一本作品以及他的成名作。在讲完这本书的基本背景之后，我们先来说一下这本书到底在讨论什么问题。作为福柯比较早的作品，也是他的成名作之一，这本书看上去非常酷，但其实并不容易读懂，甚至它颠覆了我们今天很多的常识。简单来说，其实福柯在这本书里面就已经呈现了他一生思考问题的线索。首先他要重新来解析现代文明，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他怎么去解析这个现代文明呢？在福柯看来，现代文明是以理性和科学作为话语，或者说作为工具，也可以说作为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但是福柯认为理性也好，科学也好，本质上在现代秩序中成了一套知识，而在福柯认为，这套知识背后有着非常复杂的权力机制，这就是福柯贯穿一生的基本逻辑。从这个意义上，福柯恰恰要通过《疯癫与文明》来讲一个什么事呢？他要去讲其实疯子、精神病人这种在现代科学里面被认为是病态，甚至越来越被认为是生理性疾病的这样一种状态，其实是权力与知识不断在人类文明中建构的产物。

按照这个逻辑，在福柯看来疯子真的是一种病吗？或者说精神病真的是一种病吗？如果是一种病的话，它真的是一种可被临床医学和科学所证实的疾病吗？它究竟是这个意义上的疾病，还是在人类“进步”的过程中，不断被人们建构乃至发明出来的？那么这套建构跟发明是从 17 世纪开始的吗？在这个意义上，他要去追溯的是精神病以及精神病人的社会制造史。在福柯的眼里，这个东西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是社会的产物，或者说是人类文明的产物。

福柯去这样思考问题，又跟两个东西有关，其实我们前面已经讲到了第一个，那就是他的生活经验。福柯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他从小就对于这套医学以及医学所标签化的一套科学话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者说认知，只不过他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第二个跟福柯所处的历史时空有关，他去过很多地方，他感受过很多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或者叫文明形态，也可以叫人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在这些现代化程度不同的社会里面，对于人、对于科学、对于理性的认知是不一样的。比如说现代化进程比较慢的，或者说整个现代化程度相对比较低的社会中，可能人们还会有比较神秘主义的宗教、巫术、图腾等各种认知方式。那么这样的一种时空的复杂性和什么偶遇在一起？和福柯的中青年时期的整个政治背景连在一起，就是68 年的普遍反思性的、批判性的社会思潮。所以福柯才会形成了这样一种比较普遍的问题意识，他要去解析知识、理性、科学这套话语背后的权力机制跟它的发生史。

所以《疯癫与文明》这本书，其实要讲在文艺复兴来临之前，人们怎么认识疯癫的？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时期，人们又是怎么认识疯癫的？到现代来临以后，人们对疯癫和精神病有怎样的识别，有怎样的认知？这个里面有怎样的宗教意涵，有怎样的道德意涵？我们往后面读就会发现，其实人们的认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今天这一讲的最后，我想稍微说一下，为什么要读福柯？我觉得有两个层面的回答。第一，什么是知识？从某种意义上说，福柯的知识绝对是无用的。因为大部分人在今天的生活经验里面，其实不太会按照福柯的思路去想问题。某种意义上，精神病和疯人成为一种生理性疾病，已经是一个科学的、板上钉钉的事实了，而且被作为科普来推广开来。所以福柯的思路可能会非常奇怪，从这个意义上它没啥用。

知识是无用的，但恰恰是无用的，才是知识。我经常也说知识不是力量，就是因为知识只有在成为你看待世界的方式的时候，它才是有力量的。而福柯恰恰用自己关于《疯癫与文明》的讨论，表达出了自己看待现代世界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观点对错其实意义并不大，我们要去讲这本书，也并不是要去评判他在《疯癫与文明》里面哪里讲对了，哪里讲错了。我们不是要讲这个，我们是要去讨论和帮助大家理解福柯究竟怎么看待这个现象的。

因为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观点的变换速度非常快。但是我们要知道，一个经典的思想家，一个光彩夺目的思想家，一个非常锐利的思想家，他思考和看待问题的方式本身却有着持久的生命力，这种持久的生命力可以丰富你对世界的理解，也可以成为你看待世界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上说，《疯癫与文明》是理解福柯最好的作品。

在这一讲中，我主要给大家讲了一下福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福柯的作品为什么有意思，以及我们为什么要在今天这个时代依然去读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在下一讲中，我们就将进入《疯癫与文明》这本书的文本，我们来看一看这本天书到底写了什么？它到底是天书还是经典？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