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05疾病还是罪愆:麻风病为什么重要?

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05疾病还是罪愆:麻风病为什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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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今天继续来讲《疯癫与文明》这本书。在上一讲中我们深入地剖析了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讨论的一个重要的意象愚人船。透过愚人船这个意象,福柯揭示一个特别重要的变化节点,就是人们对于包括疯癫和愚人在内的这种非常态,有了新的认识,也有了新的处置措施,这个处置措施在愚人船里面就是流放。

那么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除了讲了愚人船的意象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就是麻风病以及由此而衍生的麻风病院。为什么要讲麻风病呢?其实这里面涉及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麻风病是以病来结尾的一个词,但是我们可以看一看在福柯的笔下,对于麻风病的认识有着非常多样的状态,它到底是疾病还是一种罪愆?或者说它是一种病症还是一种罪孽?福柯讨论麻风病是要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什么是麻风病?我们在之前的几讲中或多或少涉及过这个问题,我们知道麻风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它具有一定的传染性,又分为不同的类型。

今天的医学对于麻风病已经有比较好的处理措施了。但是麻风病在现代医学和科学意义上被认识是到1873 年,也就是 19 世纪的时候,在这个之前,在中世纪的时候麻风病可就已经出现了,在那个时候人们怎么认识麻风病的?那个时候麻风病首先不是一个认识的问题,而是它引发了巨大的社会恐慌。

现代文明很有意思,他对每个处在现代文明的个体做了一个承诺,就是你生来就是平等和自由的,这个自由的承诺在某种意义上,承诺了你个体的无限可能性,所以我们经常会觉得我是有无限可能的。但是在现实中我们经常会发现,其实我们的可能性并不多。除了有各种社会结构要素在限制你之外,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当人类世界遇到一个巨大未知的时候,你会发现人的可能性非常少,比方说我们经历过的非典,比方说我们经历过的新冠疫情的大流行,我们都会发现对于这些突发的、未知的事情,人类能够动用的和调动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们经常还在使用过去习惯用的办法。为什么?因为人是无法从未见过的世界中寻找答案的。

讲了这么多,是为了帮助大家带回到历史现场。我们想象一下,在中世纪的时候,当出现了一种可传染性比较强,致病率、致死率比较高的麻风病的时候,整个社会将会陷入到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就是恐惧的社会。简单地说,每个你见到的人都可能是危险的,因为你没有任何的科学方式可以识别他是否携带某种病菌。从这个意义上说,麻风病以及麻风病的大流行在西方文明史中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它引发过巨大的恐慌。那福柯讲麻风病是要讲什么呢?

在那样的时代,人们还没有把麻风病认识为一种疾病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麻风病是被认为是一种道德败坏和罪愆来出现的,或者叫罪孽,这种关于罪的认识,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主导了人们对麻风病的处理方式。比方说把麻风病识别出来,把危险群体全部地隔离和禁闭,这个都是当年曾经出现过的,在中世纪的时候麻风病大流行的时候所出现过的处理方式。

由此福柯就提了一个问题,就是麻风病真的消失了吗?所以你会看到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在第一章里面又写道了,他说麻风病在西方消失了,但是福柯在这句话之后,却讲了一大段的文本,用了很多文字来告诉我们什么呢?来告诉我们麻风病在一定时间内确实消失了,但是它却留下了一片废墟。

在麻风病泛滥和肆虐的时候,人们是怎么处理麻风病的?开始出现大量的麻风病院。如果从历史史实上来看,也就是从中世纪鼎盛时期到十字军东征结束,整个欧洲麻风病院的数量都在大幅增加。福柯举了非常多这样的数字,他看了非常多的史料,列举了无数的这样的数字来例证他的这个观点。比如说他对于英国12 到 16 世纪的情况做了一个梳理,他对德国同时期的情况做了一个素描式的概览,也就是说是通过大量麻风病院的出现来解决麻风病问题。但是这里存在的一个问题是,麻风病真的消失没有?

福柯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他说麻风病是没有了,但是人们对于麻风病以及对于像麻风病这样非常态的人、危险的人群的认知方式是没有变的,甚至对麻风病的处理方式也并没有消失,它留下了一些习俗,甚至形成了某种制度,变成了某种程序。这些东西的底层逻辑是什么呢?是并非从医学上扑灭这种病,而是要拒之于某种神圣的距离之外。

我们讲到这里需要暂时停一下,我们需要去讨论一个问题,愚人、疯子、麻风病人,如果按照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完全是三种不同的人。疯子就不用讲了,愚人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生理性疾病,我们叫做傻子,麻风病人在今天看来更是一种生理性疾病。但福柯把这三个意象都放在《疯癫与文明》中的“疯癫”这两个词底下,其实它并不是要讲麻风病人是疯子,也并不是要讲愚人是疯子。福柯没有这么剑走偏锋,他恰恰是要讲在西方文明史中所出现过的这三种现象,或者说这三个群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被认为是非常态,这种非常态进而会被认为是危险的。为什么这种非常态是会被认为是危险的?是因为他们会在物理上伤害别人吗?福柯完全没有讲这个意象,福柯并没有说精神病人去拿刀杀人行凶、报复社会这个东西。他讲为什么会认为这些人是危险的,不是从这个意义上,恰恰从另外一个意义上,它是对理性的一种挑战,它是对已经在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萌发的,经过启蒙运动所奠定出来这个理性秩序的一次巨大挑战。

从这个意义上说,福柯说,这三种是可以放在疯癫这个词下面来讨论的,因为他们都被认为是非常态,甚至在一段时期里面和“罪”连在了一起。所以福柯讲麻风病为什么会消失?他有一句特别肯定的话,他说不是医疗实践的结果,而是隔离的结果。当然,他也并没有否认十字军东征后切断了东方的病源,这个传染源大大减少了。他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但除了这一点之外,他明确地讲,他说根本就不是医疗实践的结果,而是隔离的结果。

从这个角度上说,福柯在骨子里认为为什么要隔离麻风病,它并不是一种对疾病的处理方式,而是什么?而是一种对于罪孽的惩罚。在这里面我们要稍微讲一下,我经常说读西方的哲学、社会科学作品,或者读他们的经典。有一点我们是不太容易理解的,就是关于西方人,关于彼岸世界和罪的这样的一种宗教体验。比方说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里面,其实我们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我这个人生来带有原罪。但在西方文明的发展史中,非常的重要一点就是宗教意义上的彼岸世界的救赎和现实世界的赎罪这样一个过程,就是我生来是带有原罪的。

那么我在此生信仰宗教,多行善事,原因是什么呢?原因是我需要洗清我身上所生来所带有的原罪,这样死后到彼岸世界去可以进天堂。我们不要用简单的封建迷信来去概括这件事儿。为什么?我们想一下,其实不同的人对世界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就像我们理解不了他们为什么会觉得生来带有原罪一样,某种意义上,在这个宗教体验中的人也不太容易理解为什么你生来不带有原罪。

有了这样的一个关于“罪”的宗教体验,我们就能理解福柯讲麻风病这个意象,福柯在麻风病这个意象中明确地把这个病症和当时的宗教联系在一起。他有一段话,他说,“人群围在基督身边,而麻风病人与他仍保持着一定距离,但永远是在爬向卡尔瓦里。他们是罪恶的神圣证明,他们在自己受到的排斥中并透过这种排斥实现自己的拯救。”有点拗口,简单来说,上帝愤怒也好,恩宠也好,都会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有所印记。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患有麻风病是上帝愤怒和你罪愆的一种表征。那你忍受这种麻风病,甚至忍受被隔离,恰恰是一种恩宠,也恰恰是你救赎罪孽的一种方式。所以福柯在讨论麻风病的时候说,“主不会因此而恨你,而要使你不脱离他的陪伴。如果你能忍耐,你便会得救。正如麻风病人死于富人门外,但却被直接送入天堂,遗弃就是对他的拯救,排斥给了他另一种圣餐。”

我们会看到在现代医学诞生并且发展出来之前,麻风病和宗教密切地连在了一起。我隔离你是有充分的正当性的,这个正当性并不是基于你会传染我,也不是基于某种传染病学上的致病机制,而是你如果是一个麻风病人,或者你不是一个正常人,这某种意义上是你罪愆的一种体现,是上帝的愤怒。所以你被抛弃,你被隔离,你被与世隔绝,乃至更往前的你被放逐,某种意义上都是你救赎的一种方式。

所以福柯说你需要干什么?如果你被识别出来了,那你需要忍耐,你只有忍耐你才能得救,所以这种排斥不是惩罚,把你识别出来,把你排斥出去,恰恰是给你一个救赎的方式。所以他说“排斥是另一种圣餐”。通过这个我们理解了福柯所揭示的人类文明,特别是现代西方文明在去面对这些非常态的时候,是如何把各种各样的非常态和罪孽,和宗教连在一起。当我们把这些东西建立起一个连续谱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这个疾病、非常态,恐怕在当事人看来都含有伦理道德和宗教情感的意涵,它不只是一个科学问题。那么麻风病的出现带来了处理麻风病的一种重要机制,叫麻风病院的隔离。那么麻风病院的出现实际上在人类文明史上就具有了另外一个节点性意义,它比愚人船更进了一步。

我们回溯一下,从过去的和平共处到后来的放逐,现在放逐也不放逐了,就把你们圈起来,在此地放逐。人类终于演进到了新的阶段,禁闭与隔离。需要注意到的是,麻风病虽然出现了,但应对麻风病所采取的这些禁闭与隔离的措施却在人类文明史上保留了下来,它后面衍生出了总医院。福柯说总医院哪里是医疗机构?17 世纪的总医院是一种监狱。这也是我们在下一讲中将重点讨论的,总医院为什么会变成禁闭所?它到底是医院还是监狱?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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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蓝色的秋季

    提到麻风病不由想到英国小说《岛》中的对麻风病人生存状态的描述。

  • 东方欲晓_1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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