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06 医院还是监狱:总医院为什么是禁闭所?

社会学丨疯癫与文明丨06 医院还是监狱:总医院为什么是禁闭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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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孟庆延。我们今天继续来讲福柯的这本《疯癫与文明》。在上两讲中,我们分别讨论了愚人船和麻风病这两个重要的意象。我们可以看到愚人船意味着放逐,麻风病意味着区隔,但这两种没有本质差别。在福柯看来,它们是人们开始认识非常态的人群,开始处置非常态的行为的两个关键点。

这两个关键点的底层逻辑有一个共通性,就是他们都和道德和宗教意义上的罪孽,以及审判和救赎联系在一起,因此在讨论麻风病的时候,福柯讲到麻风病消失了,但是处置麻风病的方式却没有消失,甚至成为一种非常顽固的、非常坚固的制度,在历史中留存下来。这就带来了《疯癫与文明》这本书中非常重要的第三个意象——总医院。

在福柯的眼中,总医院、疗养院和禁闭所,这种在欧洲17、18 世纪所普遍出现的机构,其实它有着共同的性质。它的性质是什么呢?它们不是医院,它们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权力机制,是一种司法审判机构。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非常不容易被今天的我们所理解的知识,或者说是冷知识:总医院最初不是医院。

福柯在里面明确讲到了1656 年的这个标志性事件,就是当时颁布了在巴黎建立总医院的这么一个命令。福柯进而去分析,在 1656 年这个命令颁布之后所设立这个总医院到底是干什么的?它是对所有巴黎的穷人所进行的收容。当然某种意义上,福柯也说这是对这群穷人的最低生活保障。

福柯对17 世纪的总医院有着非常独特的看法,他说他不是一个医疗机构,而是一个半司法机构,是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能够在法院之外进行裁决、审判和执行。甚至福柯断言这玩意儿与医疗毫无关系,和医生也没啥关系,相反,它和王权有直接联系。

不止如此,福柯还讲,不要以为总医院的这个设立,总医院的这个命令只在法国出现,所以只有法国有总医院。他说,其实类似总医院这样的设置,在当时的欧洲是个普遍现象。从这个角度上说,总医院的这个意象实际上是麻风病这个意象的延伸,甚至说是麻风病和麻风病院这一个意象的另一种呈现。

于是,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又开始不按照历史方式来讲故事了,他又开始在错落的时间线索中不断地跳动。他回溯历史,说从15 世纪开始,麻风病人慢慢就没有了,于是麻风病院就空置了。因此到了 16 世纪,这些麻风病院开始有了新的功能,它开始慢慢地变成了罪犯的教养院之类的机构。到了 1695 年的7月,麻风病院的财产最后被划给其他的医院和福利机构,只留下了很少一部分零星偶发的病人,开始集中到一个新的病院,叫圣梅曼病院。

福柯去讨论这些历史是要讨论什么呢?是要讨论总医院的出现与禁闭这样一种处置措施它本身的历史,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福柯发现,其实在总医院开始建立之初,它便有给自己所规定的一个独特的任务。这个任务是什么呢?是制止一切混乱根源的行乞和游手好闲。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文艺复兴以来为消灭失业,至少消灭行乞而采取的重大举措中的最后一招。

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是经常在一起被提到的,这两个运动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就是人的理性的萌发。换句话说,是“大写的人”开始站起来了。从政治哲学上是说人开始从王权中,从宗教传统中解放出来,那么一个理性充分发育的人,一个“大写的人”当然不能游手好闲,当然不能行乞,当然不能成为社会的非常态。那么当时的人去解释依然存在的这些行乞跟非常态的时候,又会和什么连在一起,又会和宗教中的罪和审判连在一起。

从这个角度上说,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仔细地回溯了1523 年以来,法国巴黎高等法院开始决定搜捕乞丐以来的各种演进。我们会看到,从 1523 年巴黎高等法院决定为消灭失业、消灭乞丐而做的各种措施里面,它出现了一系列的变化,最开始是驱逐,然后是禁止,最后发现没有办法完全禁止,怎么办?隔离和禁闭。

我们会看到,很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巴黎高等法院对于失业者、行乞者、游手好闲者的处理方式,非常像福柯在这本书里所讲的对待疯癫的方式。其实对待疯癫的处理方式,对待麻风病人、愚人的处理方式,内在也含有这样一种演进的逻辑。所以我说福柯的书并不好读,它不是单线条的,它是多条线索并进的,每条线索之间你总能找到某种押韵和扣合。

不仅如此,福柯在疯《疯癫与文明》中讨论医院和监狱问题的时候,还勾勒出了政治情势的变化。比方他讲到在15、16 世纪,在麻风病已经消除了的时代,人类文明开始出现新的问题,比方说失业的严重,比方说劳工社会的瓦解,比方说传统的贵族行会权力日益消失,比方说各种法规开始禁止所有的工人集会、同盟和协会。

这在整个的西方文明史中,特别是在法国的历史中,这是非常重要一个环节。我们都知道法国大革命非常复杂,其中一个特别重要的就是王权贵族,新兴的资产阶级和新兴的劳动者阶级,或者叫劳动者群体之间所产生的剧烈而复杂的一波又一波的革命浪潮。那么在1656 年颁布建立总医院的这个敕令的同时,在 1657 年还发布了一个法令,这个法令的实质就是把一大批不加区别的人,一群没有生活来源,没有社会归宿的人,一个被新的经济发展所排斥而漂泊不定的群体,把它识别出来。

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演进,到了18 世纪,一个完整的网络开始遍布欧洲,就是包括医院、拘留所、监狱在内的禁闭系统。说句题外话,福柯还有一本书叫《规训与惩罚》,讲的是如何识别犯人,如何处置犯人。一般认为《规训与惩罚》比《疯癫与文明》更有名,但在我看来,《规训与惩罚》《疯癫与文明》其实是双生子。就像在这本书里讲的一样,医院到底是不是监狱?那么在这样一个以医院、拘留所和监狱为核心所构成的遍布欧洲的禁闭系统出现之后,那些违反习惯法的人,那些浪子,那些对社会构成威胁的无业游民,那些精神病人,就是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也就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疯子,都开始被这个禁闭系统识别、管控、隔离、禁闭。从这个角度上说,划定禁闭场所,赋予禁闭场所隔离的权力,为疯癫提供了一个新的归宿。

这里面再强调一下,疯癫是广义的,不是狭义的,不是只有那个精神病人才是疯癫。而这个权力的承载者,这样一个权力的施展者,其实不是王权,而是王权借禁闭系统,或者说借赋予禁闭系统以这样的权力来处置了疯癫,由此总医院就具有了更复杂的引申意涵。到了18 世纪的时候,整个社会出现了新的变化,就是劳动具有了某种道德魅力,这和整个现代思想史发展的过程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们知道另外一位非常有名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最有名的一本作品叫《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这本书里面,韦伯提了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资本主义率先在西方产生?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从宗教改革的角度,而不是技术进步的角度展开的。韦伯说,过去人们努力地工作,挣取利润这件事情是被宗教所排斥的,甚至说意味着你这个人贪婪虚荣,热爱财富、贪慕虚名。但是宗教改革之后,在此世生活中不断地努力、拼命地卷、不断地工作,具有了新的神圣性。你只有通过在此世生活中不断地工作,不断地积累财富,才能证明你是上帝的选民,才能证成上帝的荣耀。

其实我们会发现,在韦伯所描述的这个时代,不同的思想家都揭示了这样一种劳动具有了某种道德魅力的普遍现象。比方说涂尔干就说当社会进入到一个现代文明的时候,核心是分工系统跟职业系统,那么宗教甚至不直接处理人的道德和灵魂问题,而是通过职业领域里的职业伦理和职业精神来进行。所以涂尔干另外一本非常有名的书叫《职业伦理与公民道德》就在讲这个事。

而如果我们再往前看一点,当约翰·洛克再去讨论所谓的三权分立跟代议制政府的时候,他的起点是什么?他的起点恰恰是每个人都要捍卫自己的自由,而劳动是捍卫自己自由的最本质的东西。我有劳动的权利,劳动的权利是我要改造自然界。我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中,恰恰是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伸张的过程,就是我想把这堆木材变成一个房子,需要我的劳动,而你想把这堆木材变成一艘船,这就是你的自由意志的彰显。

我们讲了这么多,是要讲福柯所讲的这句话:到了18 世纪的时候,劳动也具有了某种道德魅力,它具有了道德保障的含义,它将成为禁欲苦行,成为惩罚,成为某种心态的表征,它是某种证成自己上帝荣耀的存在。从这个角度上说,游手好闲者就是被排斥的,甚至无法正常劳动者,也是一种罪的体现。

由此,福柯说贫民收容院取代了麻风病院。旧的社会排斥习俗开始在生产、商业、经济领域中复活了。大家注意到这种复活的方式就是用贫民收容院取代麻风病院的方式,既和宗教有关,又和宗教有一点点的疏离,因为它不再是一个直接的罪,它是因为你不能劳动,无法正常劳动而成为一种被排斥的对象,劳动成为了非正常和宗教神圣性之间的一个判断的中介机制。

当整个社会开始进入所谓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时候,当劳动具有了神圣性的时候,整个社会、整个文明开始谴责什么呢?开始谴责和蔑视游手好闲者。从这个意义上,疯人和穷人、游手好闲者、不正常的人,甚至愚人都没有生产性。但人类文明又在进步,所以18 世纪之后,人们发现必须给这群人提供一种特殊的制度,必须提供一种看上去更文明的,不是简单的流放的处置方式。

这种方式是什么呢?就是禁闭所。总医院也好,疗养院也好,穷人收容所也好,都是禁闭所的具体表现形态。因此福柯说当人类文明演进到18 世纪的时候,总医院具有了一种突然出现的道德地位。这种道德地位和一系列复杂的因素连接在一起,唯独没有什么呢?唯独没有医疗因素,唯独没有医学因素。

简单来说,在福柯的《疯癫与文明》中,当他讲到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把基本线索理得比较清楚了,就是这个15、16 世纪所创造的麻风病院制度,在 17 世纪衍生成了总医院制度。它是一种经济措施,也是一种社会防范措施,也是一种隐含的宗教道德措施。从这个角度上说,疯癫成为了城市问题,成为了一个与劳动有关的伦理价值问题,这样一种变化直接改变了人们对疯癫的体验,直接改变了人们对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群体,不正常的行为的认识。当然历史也没有完结,再往后的过程中我们会看到,医学确实在很长时间里面是缺席的,但是医学也在慢慢地萌发。福柯在这本书里面还不断地讨论了医学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认识疯癫的,甚至他讨论的很多内容在我们今天看来非常的愚昧,非常的落后。比方说在下一讲中我们将提到的体液说、元气说好像很像巫术,医学恰恰是在这样的一种从“落后”到“进步”和“现代”的过程中慢慢发育起来的。在下一讲中,我们将开始医学演进的讨论,当然这个医学演进的进程在福柯看来也是一种权力与知识不断演进的过程。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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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沐森林18

    福柯对17 世纪的总医院有着非常独特的看法,他说他不是一个医疗机构,而是一个半司法机构,是一个独立的行政机构,能够在法院之外进行裁决、审判和执行。甚至福柯断言这玩意儿与医疗毫无关系,和医生也没啥关系,相反,它和王权有直接联系。

  • 听友238070226

  • 听友241777862

    搬来我的小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