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一首诗的开窗之处小得几乎看不见,然而寒气却准确无误地涌了进来。一个词对一首诗的最终体验和意义所产生的影响,就像一个环扣对一根链条的完整性所产生的影响。这也发生在艾米莉·狄金森的《我们渐渐习惯了黑暗——》(We grow accustomed to the Dark ——)之中。在这首诗中,一系列心灵的细微调整和转变将读者引向令人眩晕的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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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渐渐习惯了黑暗
当光被收起
就像邻居拿着灯
目睹她的告别——
片刻——我们犹豫的脚步
迈向夜的新奇——
然后——让我们的视力适应黑暗——
迎接道路——笔直——
因此更大的——黑暗——
是头脑之夜——
那时没有月亮泄露征兆——
或星星——闪现——其间——
最勇敢的人——一点点摸索着——
有时一棵树
直接撞上前额
但当他们学会看见——
无论是黑暗发生了改变——
还是视力的某些成分
调整自己以适应午夜——
而生命的脚步几乎笔直向前。
——艾米莉·狄金森
为了感受其他类型的诗学转换与我所说的“窗口”之间的区别,仔细阅读这首诗,并注意它的每个元素如何在头脑、新陈代谢和心灵中对它编排的经验进行启发、修正和充电,可能会有所帮助。我们通过诗歌独特的陡峭之感以及任何公认的逻辑或背景的转变,来识别诗的窗口,而“转换”则涵盖了诗歌中所有能改变注意力的或大或小的编排。这些不同形式的语言展开包括材料,重读和弱读,扩展,延续和改变,通过它们,艺术的结构和理解以及生活的结构和理解得以完成。命名它们需要一种近乎地震仪般的敏锐和警惕;不过,对它们的使用则是自然而然地拈来。在这一点上,我们就像莫里哀的戏剧《贵人迷》中的人物,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生都在说着散文。然而,对于有经验的作家或心灵敏锐的读者来说,一生中有意识地进行两至三次这种修辞意识的自觉练习,会开启一种新的关系,让他们领悟经验以何种方式在创造性语言中生存。它在工具箱里留下了一排升降式的、可用来改变自身视觉和感觉角度的工具,它们正闪闪发光。
这首诗和狄金森的许多诗一样以一个常规的命题开头:“我们渐渐习惯了黑暗——/当光被收起。”接下来是一个明喻:“就像邻居们拿着灯/目睹她的告别——”这行诗携带着开放的抽象,在特定的情景和意象中加以呈现:从一所房子走向黑暗。因为这是邻居家的门,而非他自己家的门,所以读者感觉置身于一个陌生之地,而我们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内心位移。
这首诗的声音中也存在着一些不平衡——“away”是“goodbye”的不协和音,狄金森显然天生就讨厌诗的韵律过于整齐,这是她主动做出的艺术选择,而她的一些作品也证明了她完全有能力完美地押韵。她的诗似乎在说:敏锐与深刻并不等于让事物保持整齐,洞察力也并非通过驯化来实现。接着是灯的“目睹”——一种拟人化的行为,让光变得异常活跃,并参与到人类社交之中——然后说话之人就离开了。光广阔无垠,容纳了他者和生命;而夜是孤独,是不可知,是死亡。一个人被理所当然地送入黑暗,并给予祝福。
第二节延续了第一节的叙述。它的作用是巩固物质世界,使之更真实,更易被感知,使之成为诗歌跃向别处的跳板。我们现在已经忘记了我们正身处明喻之中:读者会感到自己的脚正在探测看不见的地面,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视野调整后变得更加笔直,更有勇气阔步向前。我们只是暂时失去平衡,然后又冷静下来。夜晚只是“新奇的”,这似乎是一种可控的黑暗。但这首诗的音乐性预示了别样的消息,预先阻止了轻易的结束。“笔直”(rect)是这首诗中最不易听见的韵脚,介于第一行的“step”和第二行的“night”之间。“因此更大的——黑暗——/是头脑之夜——/那时没有月亮泄露征兆——/或星星——闪现——其间——”有了这些诗句,狄金森就进入了一个变动的地形。这种转变通过指令词“因此”(And so)实现。诗中的情势已经发生改变,因为诗人是这样向读者宣告的。甚至在我们读到将这种递增的黑暗命名为“头脑之夜”前,“更大”这个词就已经暗示了诗人所欲表达的真正主题即将出现。(这种奇怪但又能通过直觉识别的逻辑——内心生活比外部现实世界的生活更广阔——也出现在狄金森另一首著名的诗中:“头脑——比天空更辽阔——/因为——将它们放在一起/一个能包含另一个/毫不费力——而且,将你也收入其中——”)
这首诗中的风景不再是邻居和夜晚,而是心灵的纵深。因此我们发现自己打开了这首诗的第一个窗口,并通过它观看:不是向外而是向内看。韵律也发生了变化:诗节的速度进一步加快,从先前在四音步和三音步之间的滑动,变成了纯粹的三音拍诗。三音步也成了诗中其余小节的基本步态。
将外部情势转化为一种内在的形而上状态,然后再用物理术语进一步描述:这种模式在狄金森的脑海中根深蒂固,甚至可以称之为狄金森诗歌基因密码的一部分。诗中一切事物(如月亮、星星和树),既普遍又极为特殊,既抽象又真实。狄金森的写作越怪异,我们就愈发喜爱她诗中的比喻意象,就像我们喜爱儿童读物中的人物一样。然而,这些被言说的事物往往会引起只有成年人才懂得的恐惧。我们读某些好诗正如孩子读某些故事,会理所当然地感到害怕。
第三节展开了一系列延伸,对诗所描绘的意象进行澄清、展现和拓展。“更大的——黑暗”被揭示为“头脑之夜”。然后,这抽象的夜晚被置于与时间相关的语法中,再加上“当”(when)这个词的使用,夜晚就变得更加真实。即使未被装饰的月亮和星星也在朝向现实性的方向努力:在想象力的修辞中,不在场的事物也出现了,它通过命名被召唤到心灵之中。
这首诗越深入灵魂的内部,它的描述就变得越具体、越现实。第四节在概念上十分简单——简洁的叙述继续走向尤为引人注目的阐释。这种转变很大程度上类似于音乐中“调”(key)的改变:这首诗从主观的“我们”(we)变成了第三人称复数形式更客观的声音:“最勇敢的人——一点点摸索着——”这种从语法上退回到更客观的超然状态的做法,在心理上和在现实世界中同样有效。这种转变为诗歌注入了客观的智慧:距离越远,视野越开阔。
第四节中“前额撞树”是这首诗中最生动的画面。然而,如果你在阅读这首诗时略去这些诗句,它深远的意义也并不会发生改变。生活中的灾难(我们仍处于隐喻的领域,并感到这样一个意象一定代表了什么)本身并没有教会我们去观看,它只是展现了黑暗的惩罚和盲目的危险。让我们学会观看的是“但”(but)这个词的引入。这个连词值得我们停下来思考。“但”用在这里指示着状况已经发生改变。
这个看似很小的异议告诉我们,无论我们之前思考的是什么,都可能是真的,但它并不完整。在某一时刻,我们必须更加充分地重新进入思考。这首诗独特的“但”引出了一个复杂而多元的真相:一个人要想学会在黑暗中看清事物,就必须愿意冒险进入黑暗。然而,真正的“夜视”只有两种实现方式:要么外部环境必须变得明亮,要么眼睛和自身必须适应一个无法挽救的“午夜”。
这一段的音乐性如何?“树”(tree)和“看”(see)是这首诗中出现在预期位置的完全押韵的字,这种稳定性有助于意象的效果表达。然而,另外一种跨行(语法在两行诗和两节诗之间的延续)使得我们所听到的押韵比其他时候听到的更轻。这也使得这首诗的速度再一次加快,仿佛在向“但”所允诺的更广阔的理解延伸。这个充满活力的连词被韵律进一步强调:“but”和“either”在各自的诗行中都以扬抑格的强音重拍而非诗中常见的抑扬格开头。
我称第三节为这首诗的“第一扇窗”,但对我而言,狄金森诗歌中真正的窗口包含在迅捷的倒数第二个词“几乎”(almost)之中。它的作用如此隐蔽,让人感觉更像是一扇暗门而非一扇窗:“生命的脚步几乎笔直向前”,在这近乎没有任何分量的“几乎”中,诗的确遭遇了阻碍,蹒跚而行。它的两个音节承载着这样一种知识: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些事不可挽回,不可恢复。
最后,两只不同的水桶在同一口井中分别打捞出了狄金森这首诗中和伦纳德·内森《坠落》中的“人类消息”——每一只桶都以一种可接受的方式容纳着人类脆弱性的毁灭。在《坠落》中,脆弱是一个明确而未被稀释的信息。而狄金森则将她的深渊推入了一个几乎不被人注意的领域之中,写进一份公开的延续声明里。不同之处在于,一首诗没有窗,另一首诗打开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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