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9.第六章 文本细读:诗的视窗(1)

【十扇窗】09.第六章 文本细读:诗的视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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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好诗都有开窗的时刻——它们改变了注视的方向,突然间打开了一幅意义和情感的广阔图景。与这样的时刻相遇时,读者会呼吸到一股新鲜的气流,就像现实中的窗户突然打开时,光、气味、声音或空气会成倍地涌进来,并被我们深刻地觉察和感知到。开窗的姿势是托起、解开和释放,这让心灵和注意力向新发现的远景敞开。


并非每首好诗都有一扇窗,我们不妨先从伦纳德·内森的《坠落》(Falling)这首没有窗的诗开始。


坠落


无论你选择站在这个世界的何处,

那个地方,虽感觉坚固,

却是一个坠落之地。

我在自己的房子里跌倒。一件被遗忘的,

黑暗之物,撞到了我的脚踝,

我因此摔倒。

有些坠落如此缓慢,直到多年之后

你才意识到自己的坠落。也许

仍在继续坠落。


——伦纳德·内森


虽然这首诗是诗人晚年之作,但仍能紧紧攫住读者的目光。诗的经验在每个诗节逐渐缩短的诗行中回荡,这经验是一种收紧、提炼和浓缩,如同走下绝壁般向前伸展:“净化”与其说是从宣泄进入宽阔的过程,不如说是向不可避免的命运屈服。这首诗的效果如同我们正在凝视“越战纪念碑”光滑的大理石,它能将失去作为历史事实映现出来——岩石般不可改变的事实超越了个人见解——并将自己的倒影与反思深嵌于这石碑之内。无论是在诗中还是在纪念碑中,在重力和时间面前拒绝退缩,会带来一种看似自相矛盾的慰藉:完全在场、应允和见证。


“窗口”创造了与众不同的纵身一跃。带来转向某种新思维的可能性。这首诗停下来看向别处,在自我构建的领域和碑壁之外刻下一些内容,这种铭刻会发生在观念、意象和语言中。一扇“窗”可以被感觉的变化或修辞策略的转换所托起,可以被语法或伦理立场的转变所框定,可以被公开的陈述所打开,也能以几乎看不见的方式滑动。我所谓的“窗口”,无论大小,都会因它所激发的经验的延展而被我们辨认出来:诗的本质之所以发生变化,是因为它的视野变得更宽广。


奇怪的是,“诗的开窗”这个装置常常会伴随着“窗户”意象出现,其中一个例子是菲利普·拉金的诗歌《高窗》。在这首诗中,诗人怀着对社会习俗变化的苦涩沉思,突然转向窗外,诗的标题就源自这扇窗:


高窗


当我看见一对年轻人

并猜想他在操她,而她

在服用避孕药丸或戴着子宫套,

我知道这就是天堂

每一位老人这一生都梦想过——

将束缚和姿态推向一边

就像一辆过时的联合收割机,

而每一位青年滑下长长的滑梯。

抵达快乐,无穷无尽。我想知道,

四十年前,是否有人注视过我

并想着,那就是人生;

再也没有上帝,不用在黑暗中

为地狱之事焦虑,也不必

隐藏你对神父的看法。他

和他的一切都会滑下长长的滑梯

如自由的流血的鸟。顷刻间

高窗的思想来临,而不是语言:

那浸透阳光的玻璃,

在这之外,深蓝的天空,显示着

无物,无处,无穷无尽。


——菲利普·拉金


这无疑是现代诗歌中一种奇怪的顿悟。心灵从难以释怀的内心咒骂猛然间转向一个无人栖居的外部空间,就好像它突然听到了足够多的自己的声音,并中断了沉思。诗保留着松散的押韵,但最后一节,无论从字面上还是象征意义上,都变成了黑格尔式的转变或胡迪尼式的逃脱——渴望逃到一个没有联系的地方,无论是生殖、精神,还是情欲层面的联系。在拉金笔下最终空旷的天空中,没有孩子在大街上肩并肩走着,没有长长的滑梯,没有流血或狂喜的鸟儿。这种偏转可被理解为一种超越人类困境的巨大飞跃,也可被解读成通过擦除一切而获得的赦免——我在阅读这首诗时会同时生出这两种理解,但究竟哪一种会占据上风,则取决于阅读时的精神状态。无论是哪种理解,结尾的意象都将这首诗投射到一道光亮和急剧变动的尺度之中:从联系中解脱出来的心灵陷入了沉默。


另一首与之对应的是唐纳德·贾斯蒂斯的诗作《小学生》,它也拥有开窗的时刻:


小学生


想象我,门口那个羞怯的小学生,

一只小拳头紧攥着可怕的车尔尼曲谱。

那时,时间依旧和谐,不是为了金钱,

我可以花一周的时间练习

入门的那一刻。

然后鼓足勇气,

迈进去,在神秘的气味中穿行,

坐得笔直,怀着脆弱的信心

猛击着琴键,带着孩子气的兴奋!

不料竟忘了弹到何处,或忘了音调,

几乎怀疑节拍器出了差错。

(外面,车水马龙,工人回家),

仍继续按压着穿过肖邦或勃拉姆斯,

糊涂而狂野地同等热爱着

升C调的风暴,和C调的冷静。


——唐纳德·贾斯蒂斯


这里的窗口并非这首诗要去往的目的地,也不是它欲表达的主旨。这首十四行诗最吸引人之处在于它敏锐地描绘了年轻人的艺术意图以及他们如何进入艺术领域。另一种乐趣是诗寓于形式和韵律中的弹性,犹如一首乐曲在精通它的人手中所生出的弹性,那是经由演奏者的触摸而非其他人的触摸所铭刻的印记。尽管如此,读到这首诗时,我总是被其中那句看似随意的诗句所引发的奇特力量所震撼:“(外面,车水马龙,工人回家),”这一行脱离了诗的中心焦点,进入了他者的世界。


这种观察被放置在括号之中。而在诗歌中,排印上的一时兴起会让人认为,某个与主题无关的想法通常就意味着它无关紧要,所以应该被删除。然而,如果读者没有意识到诗中自我空间之外的一切,这首诗就会大打折扣。车水马龙和上班族的加入提醒我们,艺术创作是一种奢侈的享受,而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许多人已经精疲力竭,许多人只能听到卡车引擎无休止的摩擦声和公共汽车刹车时的“升C调”。这句诗的加入提醒读者,这个小男孩为了追求美——进而延伸到成年诗人的生活——会付出怎样的代价。诗中早前的一个想法预示着这样一个主题:“那时,时间依旧和谐,不是为了金钱。”这首诗探讨了生活和艺术中我们与美的关系,也探讨了我们与非美之物的关系——与恐惧、希望、失败以及令孩子困惑的性奥秘之间的关系,与节拍器、经济、责任之间的关系。诗中的小学生既觉醒于文本,也觉醒于“带窗的潜文本”,并充分领悟了并排栖居于琴键上的升C调和C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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