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1.推荐序 简·赫斯菲尔德:一个优异的诗歌心灵(1)

【十扇窗】01.推荐序 简·赫斯菲尔德:一个优异的诗歌心灵(1)

00:00
15:56

最初知道简·赫斯菲尔德,是通过我的译者朋友、美国诗人乔治·欧康奈尔(中文名字“乔直”)和史春波。读到这位美国女诗人的诗,是通过史春波的翻译:


我想要的,我以为,只有少许,
两茶匙的寂静——
一勺代替糖,
一勺搅动潮湿。
不。
我要一整个开罗的寂静,
一整个京都。
每一座悬空的花园里
青苔和水。
寂静的方向:
北,西,南,过去,未来。
它钻进任何一扇窗户
那一寸的缝隙,像斜落的雨。
悲痛挪移,
仿佛一匹吃草的马,
交替着腿蹄。
马睡着时
腿全都上了锁。
——《我只要少许》


一位杰出的、令人喜爱的诗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也理解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为什么会说“这是一位非常贴近我内心的诗人”,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品斯基为什么会称简·赫斯菲尔德为“一个依然让人惊讶的大师”。


正因为这种认同和喜爱,我在跟乔直和史春波交流时,常提起简·赫斯菲尔德。乔直说我还应读读她的诗论集《九重门:进入诗的心灵》(Nine Gates: Entering the Mind of Poetry),说那都是些“伟大的散文”(我还很少从乔直那里听到他对一位美国同行有这么高的评价)。不仅如此,乔直还从他的住地香港给我复印了一本《九重门》寄来。结果这本诗论集成了我们的研究生课程的重点阅读文献之一。的确,阅读这些“伟大的散文”,是引领学生“进入诗的心灵”的最佳途径。那里面的大部分篇章,我都组织学生们翻译过并在课堂上讨论过。其中我们译的《秘密二种:论诗歌的内视与外视》(Two Secrets: On Poetry’s Inward and Outward)发表在微信公众号和各大诗歌网站后,也引起了许多诗人、读者和出版人的关注。


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2015年夏天,简·赫斯菲尔德由美方推荐来中国参加一个环境和生态保护的国际性会议,住在王府井饭店,我和诗人蓝蓝与她相约在王府井见面。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一见如故”。简掩抑不住她的兴奋,但又带着几分尴尬(作为一个修道者和质朴的人,却被安排住在如此豪华的饭店)。没想到的是,她还为我带来了厚厚一沓(四份)新出版的《美国诗歌评论》(American Poetry Review),因为上面刊有一个由乔直和史春波翻译的我的诗歌小辑,还有美国著名诗人罗伯特·哈斯(简和他也是朋友)对我的诗作的评论。我很感动,仿佛“看到了”行前她是怎样匆匆去书店购买并把它作为一份礼物的情景!


更珍贵的礼物,是她送我的她在当年新出版的诗集《美》以及印有她的《平凡的雨。每一片叶子是湿润的》一诗的诗歌明信片。回到家后,我很快就把这首诗译出来了:


一朵丢勒蚀刻的
草丛中的蒲公英
它的花冠
完成于最初的绽放
尚未进入第二次
这些也会最终弯曲向大地
漂泊
写着家信
被友好的马和驴子送过山脊


这样的诗真让人不胜喜爱。它单纯(并非简单)、清新,满怀着谦卑和爱,意象如蚀刻般醒目,字里行间又有很大的跳跃,并留下了回味空间。它写于人生的漂泊途中,但又寄期望于某种生命的对话。


它的结尾尤其令人感到亲切,甚至使我想起了陆游的诗句:“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我不知道简是否读过陆游这首诗,但我多少已了解她。她这首诗,是一首向丢勒这样的艺术家致敬的诗,也是向她所热爱的中国和日本古典诗歌致敬的诗。正因为这样的艺术存在,她自己内心中“每一片叶子是湿润的”,她在风雨漂泊中坚守着人类之爱。


这也成了简·赫斯菲尔德在美国诗坛的一个特殊标记:因为她早年在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前往旧金山专心修习禅宗多年的经历,因为她的诗所融入的这方面因素,因为她的身体力行和知行合一,她在美国往往被视为一个佛教徒诗人。“一位杰出的诗人和一位被授命的佛教徒”(“a splendid poet and an ordained Buddhist”),“此外还是持久耐读的散文、有影响力的文集的作者和译者”(“in addition the author of enduring essays and in fluential translations and anthologies”),这些,就是散见于美国报刊上对她的评介。


简的朋友、波兰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米沃什同样赞赏简的禅宗修为,不过他并没有把她标签化:“对所有受苦生灵深切的同情心……这正是我要赞美简·赫斯菲尔德诗歌的一点。她的诗歌主题是我们与他者的平凡生活,以及我们与地球带给我们的一切事物——树木、花朵、动物和鸟类——持续不断地相遇。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是否能以这种方式珍视每一刻,以及我们是否能像友好地对待人类那样同等对待猫、狗和马。她的诗歌以高度敏感的细节阐释了佛教徒的正念美德……她是我们加州诗人同盟中最杰出的一位。”


米沃什是对的。简·赫斯菲尔德的创作深受禅宗和中国、日本古典诗学的影响,而又融入了最敏感复杂的现代心智,或者说贯通了西方传统的内省和启示性。她的诗,扎根于她自己的生命经验,正如她自己所说:“感性在蜂巢一般复杂而精致的意识结构下榨出它的汁液,如同橡树连带着那攫住石头的树根、枝叶、橡实和雪的重量,从而生长成为它自身。”(《秘密二种:论诗歌的内视与外视》)


不管怎么看,简·赫斯菲尔德身上和创作上的中国和日本元素仍让我感到亲切。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带的博士生杨东伟在康奈尔大学访学期间译出这部《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Ten Windows: How Great Poems Transform the World)初稿后,我首先校阅和修订的,就是第三章《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我们知道庞德等人对中国古诗的翻译,刷新和激活了我们对自身传统的理解。简自己译有日本俳句集《俳句之心》(The Heart of Haiku),那么,她是以怎样一副眼光来看芭蕉,她又是怎样来翻译的呢?


芭蕉最广为人知的俳句为:“古池塘,/青蛙跃入,/水声响。”诗人好像从宇宙的无限寂寞中醒来,替我们听到了这一声绝响。表现类似主题的还有:“静寂,/蝉声,/入岩石。”不过,如果芭蕉的俳句仅止于表达如此的内容和意境,也不免单调了一些。再说,像王维的“泉声咽危石”,不是更具有语言难度,也更绝妙吗?


好在在简的倾心翻译和热情介绍中,我们读到:


鱼店前,
鲷鱼之齿龈,
让人寒冷。
老矣:
海苔中的砂粒
磕坏了牙齿。
暮晚,海边
野鸭声,
微白。
即使在京都,
听到布谷的叫声,
我也思念京都。


我深感喜悦,一种发现的喜悦。芭蕉这样的创作,正如简为我们所指出的那样:“他将这种简短轻快的诗歌形式转变成能够承载情感、心理和精神启示的容器,让俳句能抒写动人、广阔、复杂和全新的经验。”“即使是最简短的诗歌形式,也能拥有无限宽广的翼展。……都跨越了广阔、多变与精确的心灵地形和现实地形。……它们革新、扩展和强化了经验与语言的边界。”


的确如此,简的译解,不仅译出了芭蕉俳句的“现代质感”或生命本身的质地,而且在禅宗式的“顿悟”背后,还译出了诗人的同情、悲悯和时间经验。这里如实说,我自己曾有一段时间对禅宗非常着迷,但后来就有点厌倦了,因为许多禅宗公案在我看来有点类似于人们所说的“脑筋急转弯”,脱离了生存本身的难度和真切体验,成了某种“智力竞赛”了。但是在芭蕉的“出位之思”背后,却是诗人多年的修为和体悟,或者说,是诗人叶芝所说的“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年终之思:
一个夜晚,
有贼来访。


读到这首我更惊异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师,或者说,只有在这样的大师的晚年才会“有贼来访”!


松尾芭蕉的俳句,这些年我也陆续读过一些,而简的这篇诗论,在我看来是关于芭蕉最好的一篇。她不仅揭示了芭蕉创作的精华,而且结合其人生和精神经历,为我们勾勒出一个真切的、可感而又可叹的诗人形象。芭蕉一生贫困,也安于贫困,当学生为穷困潦倒的他送来大米后,他写下了这样一首俳句:


我很富裕:
五升旧米
过新年。


简注意到芭蕉一生都在修改他的俳句,并敏锐地指出:“他的写作常常朝向一种自我的减缩。”后来修改这首俳句时,芭蕉改变了第一人称的开头,变为:


春始:
五升旧米
过新年。


这种修改以及简的提示都很重要,因为它显现了一种朝向“无我”或自我牺牲的人生历程。其实,这也正是简自己一生的修为要朝向的方向。耐人寻味的是,简还特意介绍了芭蕉在这之后的另一首俳句,“他似乎又想起了厨房那只装米的葫芦,不过这葫芦似乎已经空了”:


我唯一的财产:
世界,
变轻的葫芦。


什么是得救?也许这就是。正如简所指出的,这样的诗指向了一种“存在的自由与轻盈”。


这样的译介和阐述,正可以使我们从中洞见简的诗歌观。她不会只从诗歌审美、写作技艺的角度来介绍芭蕉这样的诗人,因为她自己的写作就是一种和她自身的深切存在与生命探求须臾不能脱离的艺术。1973年,在初次发表作品并展露才华后,她的一个惊人选择即是放下诗歌创作和人世浮华,独自驱车从东海岸到加州卡梅尔山谷一座荒野中的禅院入住修行。她后来的解释是:“如果我不能更多地理解做人的意义,我在诗歌上也不会有太多作为。”


这就是简·赫斯菲尔德让我、也让很多人肃然起敬的一点。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