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 卷上 徐爱录 13 孔子去华存实

传习录 卷上 徐爱录 13 孔子去华存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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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孔子去华存实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②,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要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③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①《左传》,原名《左氏春秋》,春秋末年鲁国史官左丘明独立撰写的史书。从鲁隐公元,迄于鲁悼公十四年。


②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


③《武成》,《尚书 周书》中的篇名,记载武王伐纣的事件经过。


徐爱接着和先生讨论《春秋》,说到《春秋》就要提一提“春秋笔法”。


所谓"春秋笔法",也叫"春秋书法"或"微言大义",是孔子创造的一种文章写法,即在文章的记叙之中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倾向。经学家认为《春秋》每用一字,必寓褒贬。即:"《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贤人谁能修之?(《春秋》的记述,用词细密而意思显明,记载史实而含蓄深远,婉转而顺理成章,穷尽而无所歪曲,警诫邪恶而褒奖善良。如果不是圣人谁能够编写?)"。


文字简约,含义隐晦。例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下·第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杀指无罪而杀,弑指以下犯上,诛则指有罪、有理而杀。这是春秋笔法中比较知名的动词。现在的新闻报道中常有两国进行了坦诚的交流,深入的交流。实际上'坦诚'的真正意思是,双方在会谈中都直言不讳,并对某些问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都在向对方施加压力,都在维护自己国家的利益。'深入'的真正意思是:双方的分歧很大,交锋激烈,而且是各说各话,每个国家都在坚持自己的看法,两国之间根本没有交集。"


《春秋》写很多事情,都是一笔带过,不会写的特别详细,特别是关于“弑君”“伐国”这类事情。究竟为什么“弑君”呢?《春秋》上没说,重大事件《左传》记述比较详细一些,可以参照着《左传》读《春秋》。徐爱这个地方就有疑问,为什么孔子写《春秋》的时候,不完完全全的把史实都写出来呢?


先生觉得这个疑问稍微有点低级了,“《春秋》必待《传》而后明”,读孔圣人写的《春秋》居然还需要拿本《左传》辅助着看,这不是开玩笑吗?如果孔圣人这种低级错误都犯的话,他还做什么圣人?孔圣人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必然有深意的。你不能理解,是你的认知高度不够。


徐爱听到这里,心里不大服气,“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伊川是程颐的别号,程颐字正叔,宅于河南嵩县东北耙耧山下,地处伊川,故称。“案”大概类似于小茶几,是可以靠着的,这里的意思是辅助倚靠。“断”是决断判断。程颐的意思是,《经》是依靠《传》的辅助支持作用才可以做决断。《经》里说“弑君”,我得参考《传》说的细节,才知道《经》的裁判的是否妥当。


先生说:“程颐这么说,是因为他没搞清楚圣人作经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只是按照前人的说法人云亦云了”。


从圣人的角度,有些细节是不能去说,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弑君”“伐国”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不对的,如果再把细节说清楚了,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模仿,就成教唆犯罪了。


比如发生了一个抢银行或者杀人的案子,警方悬赏发布案情,下个通缉令,是不会把所有细节都全说出来,如果把这细节全摆出来了,对于平常人来讲,无非是增加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对心有恶念,也想抢银行或者杀人的人来说,等于告诉他作案的时候要注重什么,细节怎么设计,如何避免上一个方案中前一个犯罪分子的遗漏等等。


圣人作经的时候,也是如此,“弑君”本身就是不对的,定性就可以了,再去详述细节,就是过了。


另外,“魔鬼存在于细节”,过于强调细节的时候,我们就会迷失其中,而失去大方向。细节越明确,视野就会越小的。


这就是圣人写《春秋》的时候,忽略细节的原因。先生最后的结论:“那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凡是会引诱人干坏事的事情,把里边的细节都拿出去跟人说,不是教导人为善,而是教唆别人犯罪。这才是圣人本意,并不是孔子对细节不清楚,这是两回事。


“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桓文指的是齐桓公,晋文公等春秋五霸,他们成就霸业是有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的,做过很多不该做的事情。这些事情的细节是不能把它详细说出来的。否则会教坏后面的人。后面的儒者往往认知水准没这么高,心里都是一片纯粹功利的心,讲来讲去讲的所谓智慧无非是伯者的学问,“伯者”就是霸者的意思,春秋五伯就是春秋五霸,霸术里面太多阴谋诡计,和圣人作经的本意刚好是反着来的。


所以孔子说好多东西我是没办法写的,也不能写,这些事情实在过于肮脏,写出来会教坏别人的。“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武成》是武王伐纣的事情,征伐用兵,手段策略肯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孟子写这个东西的时候,也只是摘录其中能见得光的二三事而已。


先生又感叹说,孔子删书把唐、虞、夏四五百年间的事情,删减到只有几篇。不是说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圣人真正的目的是把对明道没有用的东西都去掉了。


后世儒者为了显示自己所谓的“挖坟”能力,又把很多东西加上去了,画蛇添足的事情总会有人去做,这是人性的晦涩,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来讲,佛教总讲现在是末法时代,原因是当年释迦摩尼很清楚人性的晦涩,随着佛法的流行传播,后边人会不断往里添东西,不断画蛇添足,现在的佛经总和,字数以亿计,穷一生的精力,也很难能看完所有佛经。佛法的本来面目,也就因此被淹没,越是后来人,越会在分辨中迷失,迷失和被误导的人多了,那自然就是末法时代了。不是释迦摩尼能预测后世,而是释迦摩尼有足够的智慧,对人性太清楚了。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虚文”的东西越来越多,“实”的东西就被遮盖住了。信息爆炸时代,新闻信息飞速增加,娱乐信息急剧攀升,广告信息铺天盖地,科技信息飞速递增,个人接受严重"超载"。我们每天的时间只有24小时,一秒也不会增多,我们不得不每天用有限的身体和时间在追逐着无限的欲望和渴求,疲于奔命的结果就是失去自己。


阳明心学是否反对人类文化,希望人类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呢?显然不是如此,心学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是要人们心行一致,不要哗众取宠,不要华而不实,不要舍本逐末,要与时俱进,活在当下。反对“虚文”,不是反对一切的“文”。警察抓“坏人”,而不是抓“人”,“虚文”和“文”的区别就和“坏人”和“人”的区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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