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路》第十二诗章(上)
人迹桥霜鸡声茅店月 醉梦楚山忘机煮茗泉
唐大中末年(858年)早春。
商於古道上踽踽而行着一个面目丑陋的中年男子。
有谁知道这个丑陋的男子是一个秉性聪颖,精通音律,尤善鼓琴吹笛,特别是长于词章,专于艳词的专业词家?
还有,他放浪形骸,不修边幅,豪赌,暴饮,沉溺女色,多为时人所不齿。
还有,傲慢物人,好讥权贵,数次考试,常为考生代考,扰乱科场。
但他却实实在在是个奇才、怪才,每每参加科考,押官定的八韵,都在八次叉手之后即成八韵,因此被人们誉为“温八叉”。
他博闻强识,才思敏捷。有一次唐宣宗做诗,要求进士对之,宣宗上句有“金步摇”,命进士对下句。众多进士抓耳挠腮无言以对,而未中进士的他却以“玉条脱”巧妙相对,恰如其分,贴切极了。宣宗有一首诗中有药名“白头翁”,众进士也难以相对,他却以“苍耳子”对上了。
他就是“花间”派词人的开山鼻祖温庭筠。
在京城长安他的名声不好。文友们说他重色轻友,还说他重酒傲物,说他豪赌丧志。他听了一笑了之,有时逼急了他会一字一顿地说:“凡事须尽性,方为人中人。”他还会辩解说什么无甚嗜好岂入艺门,不放纵个性难成正果,他还引经据典说李太白如若不挂剑长行,那来得诗意浪漫,王维如若不笑傲林泉,那来得田园隐逸,不在花间浪,那来花间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也正因为名声不好,在京城长安就不好混。于是他到处游历,行踪遍及川陕江淮吴诸地,羁旅行役之感,也就时时流露于笔端。
他这次离京,是被贬为隋县县尉,这是个九品芝麻小官,而这年他已经48岁了。
按说48岁的温庭筠正是壮年,但由于终日纵酒,豪赌,沉迷女色,所以他的身子骨很虚。由京城出东门一路行来,经灞桥入蓝天越秦岭,一路之上备受艰辛。
秦岭铺驿,麻涧驿,仙娥驿,州城驿,都是小住一时,即匆匆赶路。
这一天,温庭筠来到商州城南丹江畔,他要去拜访王处士。
王处士的山庄恰巧座落在丹江南滨。
那是一个白色的鹳鸟和白鹭栖息的地方。那里水草杂然相呈,蔓枝端直伸出,可谓水草丰茂,正是鹳鹭适生之处。
傍晚时分,那里烟波浩渺,碧波荡漾,垂柳依依,夕阳照射下,波光粼粼,柳影婆娑。还有那丹江两岸的荷叶在傍晚时悄悄卷收,偶尔飘洒的小雨在荷叶上轻轻地滑落。
温庭筠在想着,此时此刻是否在傍晚时分。淡淡的凉意袭来,是否在催促客人寻找归宿呢,还有那第二故乡的杜陵,是否嫌那枯燥的蝉鸣声太多太多?是否是汉时的刘晨老先生归心似箭,欲听曲江楼边名伶歌曲之声呢?
走进山庄,却见这里果然临丹江南岸而筑,洁净的丹江沙滩上成百上千的鹳雀鹭鸟嬉戏腾飞,再次审视丹江,果然是鱼翔浅底,百舸争流,一阵阵船工号子由远及近而来。
再回首,只见丹江北岸一座巍然的高楼拔地而起,正面“丹鹤楼”三个大字赫然在目。
“请问何谓丹鹤楼?”温庭筠高声问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座雕梁画栋的楼宇由于滨临丹江,故曰丹,由于丹江滩涂多有丹顶鹤栖息嬉戏,故曰丹鹤楼。意寓为丹凤朝阳,鹤翔九皋之意。”
“噢呀,原来如此,看来此处果然是风水宝地也!”温庭筠大声而言。
“客官请看,这丹水环城果然奇妙,还有这荷花池中也孕育无限生机呢。”旁边一人高声说道。
温庭筠见此人性情豪放,更加激发了其作词赋诗的情趣,双手一揖说道:“敢问商州还有何雅处?”
只见那人毫不相让:“城中池,池中城,莲湖乃是平地起湖。”说罢一阵风也似而去。
紧随其后,果然见到城墙内莲池涌碧,初春时节,荷茎初露,果然不同凡响!几只小船在湖上荡漾,身着粉红色的少女坐在船上,湖水如镜,映照着少女的倩影,不是采莲时,却作采莲样。不知是否怀春,却见粉红映上脸颊,如雪似的皓腕相交,腕上的玉镯叮口当作响。一阵细雨飘来,几只小船隐没于花丛垂柳之中,湖上荡起涟漪,看来是莲湖一阵西风轻拂!而那随风摇动的绿色荷叶竟与红妆少女交相辉映,妙趣天成,用手轻抚绿茎,一股凉意从手掌中传来,令人顿觉凉爽。
“噢,噢,这稚嫩的荷叶多么像斟满醇酒的杯子呀,这么清澈如镜的湖水,若是在夜间明月映在湖上,那该又是何等美妙的情景呢?”温庭筠在深思揣摩。
双手又叉起来了。这是温庭筠作诗填词的习惯性动作,只见他叉手之际摇头晃脑,口中呐呐,几个行人奇怪地顿足观看!
叉手动作突然停止,温庭筠高声放歌:
荷 叶 杯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采莲时。
小娘红粉对寒浪,惆怅,正思惟。楚女欲归南浦,朝雨,湿愁红。小船摇漾入花里,波起,隔西风。
“好词,好词,把莲湖写神了。”人们一阵惊呼,随之有人依韵而歌,也有人将此词录下传唱。
温庭筠毫不惊喜,他的诗词之作太多了,得到的赞誉太多了,遭到的抨击也太多了。他双手一揖,匆匆向南塘王处士山庄走去。
王处士正在山庄小憩。
他也是个有德有才的人物。只是几次求仕不成,也就冷却了求仕之心。住在丹江南岸有池塘、有荷、有柳,还有竹的山脚下,观丹江潮起潮落,看白鹭丹顶鹤在沙滩嬉戏追逐,与家人自耕自食也怡然自乐。
“掌柜的,有人找你。”正在小憩的王处士被夫人轻声唤起。
“王处士,王处士。”温庭筠大步迈入厅堂,与刚从后室出来的王处士碰了个正着。
“你是——?”王处士惊疑地看着不修边幅、放浪形骸的温庭筠。
“温八叉!”
“你是温八叉?”
“正是,正是!你这里可真是白鸟梳翎立岸莎,眼光似带侵垂柳啊。”温庭筠依然嘻嘻哈哈却脱口而出两句佳诗。
“果然是温大人!如此僻乡穷壤,经你这么一吹就成了人间天堂!”王处士急忙相请让座,温庭筠也不客气,坐在八仙桌旁,端起处士夫人递来的商山新茶,猛呷一口,连称好香,好香。
“不知温大人这次来商州有何公干?”王处士轻声问道。
“你不要叫我大人吧,就叫我温八叉好了。我这次路过商州是赴襄阳投奔徐商混口饭吃。你知道鄙人面貌丑陋且多有风流韵事,可谓人嫌狗不爱呀!”
温庭筠无限感慨地说:“你看这丹江水不停息地东流而去,江风吹来,凉意悠然,仿佛在督促我这浪荡客人早早离开呢。”
“哪里,哪里。”王处士高声说道:“我这个山庄虽然窄小,但也足可供给你食宿,也算以文会友如何?”
“好,够朋友,你就让嫂夫人做下正宗商州农家饭,咱俩切磋切磋。”
“还是八叉赋诗,我欣赏吧。”
“行,以处士山庄为题吧。”温庭筠说完叉起手来,如此这般反复八次,《南塘王处士山庄》脱口而出:
白鸟梳翎立岸莎,藻花菱刺泛微波。
烟光似带侵垂柳,露点如珠落卷荷。
楚水晚凉催客早,杜陵秋思旁蝉多。
刘公不信归心切,听取江楼一曲歌。
“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真是八叉其手八句诗成!你把丹江之滨的沙滩、鹳鸟、白鹭、霞光垂柳、露珠荷叶还有江楼写绝了,真正是一幅丹江夕阳图啊。如果去掉秋思,免去春愁就更好了。”王处士赞析着。
“不由人,不由人啊,你想想我虽然这样放浪形骸,但仕途不畅,空负青春,思乡之情,惆怅之意总是在所难免。”温庭筠动情而言。
“八叉不要多愁善感,你看我虽屡试不第,也就死了那条心,甘居山庄了却终生,也是乐在其中啊。”
“我是太羡慕你们这些处士了。你们在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中自由自在,你这山庄背靠南山,门对丹水,满目青山,满目碧水,越看越想你们好潇洒也。”温庭筠笑嘻嘻说道:“看来还得把拙作《赠隐者》赠给你哩。”
王处士听了颇为高兴,大声说道:“难得先生如此豪爽。”
“那么就请听好了。”温庭筠又呷了一口春茶,一字一顿吟道:
赠 隐 者
茅堂对薇蕨,炉暖一裘轻。
醉后楚山梦,觉来春鸟声。
采茶溪树绿,煮药石泉清。
不问人间事,忘机过此生。
“妙哉,妙哉!好一个茅堂对薇蕨,炉暖一裘轻!好一个采茶溪树绿,煮药石泉清。虽然你是为隐者所题,但与吾之南塘山庄也是十分相似。你看我的陋室不正是茅堂吗,到了冬天我这里自然是烤起火炉,虽然没有裘衣却也温暖如春呀,还有那采摘春茶的时候自然满树绿色,当然啦,清泉石上流,掬来可煮药。至于围炉而坐,醉后梦香,春来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那也是我们这处处可见的境况。不问人间事,忘机过此生,这两句恐怕是在下后半生的结果了。”王处士感慨万千地说道。
温庭筠见王处士动情,遂生惺惺相惜之感,急忙说道:“王处士你说对了,我诗中的隐者,正是你们刘岭山中的一位隐士,当然与你的住处十分相似了,你不必伤感,刚才我不经意间触动了你的心事,看来你对诗律颇有揣摩,温八叉索性将《题卢处士山居》诗再赠送给你,不知意下如何?”
“大人如此厚爱,实不敢当也。”王处士谦恭地说。
“你我一见如故,不必客套了,请听《题卢处士山居》。”
西溪问樵客,遥识楚人家。
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
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
温庭筠吟罢,静静地盯着王处士,却见王处士仿佛喝醉酒一般,似痴似呆,在厅堂转悠!
“王处士,王处士,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王处士呐呐自语:“古树,生在石头上的古树,树连着石头,石头连着树,对,对,对,湍急的瀑布,清澈见底,可见洁净的沙子,山雨欲来,千山万峰随之变暗,透过密云可以看到弯弯曲曲的小径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苍茫中飞鸦聚集归巢,只有那满山遍野的荞麦花自由自在地开放着。你这是在写秦岭腹地商於古道见闻啊!”王处士赞叹不已。
“正是,正是。虽然是匆匆路过,但此情此景让人难以忘怀,真个就像王处士的山居之地。”温庭筠也在沉思。
“来,来,来,请温大人品尝地道商洛木耳炒春韭,香椿炒鸡蛋,等会儿再给你来一碗香油泼辣子面,这都是你嫂子的手艺。”王处士请温庭筠用晚饭。
饭桌上温庭筠细细咀嚼着仅有的两道菜,果然香脆可口,吃过油泼辣子面,二人又在厅堂切磋诗艺直至三更方才各自歇息。
第二天日上三竿,温庭筠方才起床。吃过早饭他与王处士挥手告别。王处士依依不舍送至丹江渡口,温庭筠动情说道:“承蒙处士厚待,君子临行,赠人以言,你我皆为文士,但却欲侠客行,如此,我将侠客行辞赠君,聊作互赠之言。”王处士听了大喜,忙说道:“甚好,文人敬侠士,侠士慕文人,请先生示我。”温庭筠深情地望了一眼滔滔东去的丹江,高亢地吟道:
侠 客 行
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
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
“从此与君别,后会应有期。”温庭筠揖首告别,狂奔而去。王处士伫立岸边,许久方才回山庄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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