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王熙凤拜托刘姥姥——第一一三回（上）

第八十三讲  王熙凤拜托刘姥姥——第113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3回的内容。第113回的回目是：“忏宿冤凤姐托村妪，释旧憾情婢感痴郎”回目的意思是王熙凤忏悔自己的罪孽，拜托刘姥姥照顾自己的女儿巧姐；贾宝玉苦苦的诉说终于感动紫鹃。这一回描写《红楼梦》两个核心人物，即维系贾府盛衰主线的王熙凤和维系宝黛爱情主线的贾宝玉。前八十回有很多描写这两个人的精彩笔墨，他们行动有独特风采，言语有奇特妙论，令人过目不忘。这一回把两个核心人物并在一起写，也没有写出像前八十回的语言、风采，倒是刘姥姥写得比较添彩。

113回接续112回继续写鬼魂出来活动，赵姨娘在铁槛寺得了暴病，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上告饶“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时双手叫疼，眼睛突出，嘴里鲜血直流，头发披散，天将晚，赵姨娘的声音喑哑得像鬼嚎一般。第二天也不说话了，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他，痛苦之状十分难堪。大夫来了也不敢诊，嘱咐：“办理后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大夫用手一摸，赵姨娘已无脉息。贾政派家人去料理，陪贾环住三天，一起回贾府。

赵姨娘毒心害人被阴司拷打死了，是琏二奶奶告的，琏二奶奶也活不久了。这些话传到平儿耳朵里，平儿看凤姐样子是不能好了。邢夫人王夫人从铁槛寺回家，好几天也不来看凤姐一眼。凤姐心里更悲苦。贾琏没有一句贴心的话。凤姐只求速死。这个时候鬼魂也出现，尤二姐走近凤姐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得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作事过于苛刻，把他的前程去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这番鬼话的语气，倒很像尤二姐的为人。尤二姐这种人一日为妾，永远是低声下气的小老婆调儿，她就是做了鬼在王熙凤跟前也挺不直腰杆。王熙凤恍恍惚惚说：“我如今也后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还来瞧我。”平儿问：“奶奶你说什么？”凤姐苏醒，想这是尤二姐索命。她心里害怕，又不肯跟平儿说，到底是她做了个恶梦还是她真正看到尤二姐的鬼魂了，只说：“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捶捶。”平儿给她捶着，小丫头子回“刘姥姥来了，婆子们带着来请奶奶的安。”平儿琢磨凤姐现在懒怠见人，告诉小丫头，你叫刘姥姥先等着。凤姐听见，叫平儿请刘姥姥，我和她说说话儿。

赵姨娘和王熙凤都面临大结局了，贾府春风八面的凤奶奶和卑微愚蠢的赵姨娘，被续书作者用“鬼神有灵”却赏罚不分的观念来了个一锅煮。

赵姨娘在曹雪芹笔下本来就是一无是处，113回穷形尽相写赵姨娘被冥府拷打，披头散发，鲜血直流，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她的皮，恐怖阴森、丑恶万状。赵姨娘被阴司拷打的惨状，连男人都不敢看，大概是牛头鬼，马面鬼，拿着钢叉和烧红的烙铁对付赵姨娘，赵姨娘被冥司拷打是王熙凤告的，说明王熙凤的灵魂也离开躯体。但是就作恶程度而说，赵姨娘不过算计凤姐、宝玉并没有算计成，王熙凤却害死张金哥守备公子这一对未婚夫妻、还有尤二姐，鲍二家上吊和王熙凤间接有关系，王熙凤的罪行比赵姨娘重，阴司竟将王熙凤轻轻放过，还让她成原告。王熙凤也做坏事，而且比赵姨娘做得更多更坏，而来向她索命的鬼魂，不管是尤二姐还是张金哥、守备公子，还都温文尔雅、十分谦和，好像他们不是来索命而是来走亲戚看朋友。阴司对都办过坏事的赵姨娘和王熙凤怎么这样不同？奇怪不奇怪？。

王熙凤向来不相信阴司报应，她对静虚尼姑说，什么事我说干就干，我就不相信阴司报应。赵姨娘已经受到阴司惩罚，贾府是尽人皆知了，震慑了王熙凤，接着尤二姐魂灵来了，王熙凤开始忏悔，她现在唯一放不下的是女儿巧姐。这个时候，刘姥姥恰好来了，王熙凤当然预计不到将来刘姥姥能救自己的女儿，她现在只是怕鬼魂索命，想有人来和她聊一聊。所以一听说刘姥姥来了，马上叫平儿请刘姥姥。平儿一出去，马上有一男一女进来要上炕。凤姐着忙，叫平儿：“那里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里来了！”连叫两声，丰儿、小红赶过来说：“奶奶要什么？”凤姐睁眼一瞧，没有人，她心里明白，这一男一女，是张金哥和守备公子的鬼魂来索命了，但是她不肯说出来，问丰儿：“平儿这东西那里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姥姥了么。”凤姐定了一会神，不吭声。

我一直琢磨，如果曹雪芹稿子在，刘姥姥三进荣国府会是什么样子，当然我们看不到了，那我们就看看续书作者写的，像不像我们心目中的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跟王熙凤见面。小说写：“只见平儿同刘姥姥带了一个小女孩儿进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平儿引到炕边，刘姥姥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得这么大了。’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里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得要死，怎么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欢，便叫小红招呼着。”

这一段描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看分寸把握得不错，描写也温馨。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贾府被抄，贾母已死，王熙凤病重。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得到王夫人一百两银子资助，我讲品读红楼梦的时候给大家算过一笔帐，蒲松龄那么一个农村私塾老师，一年工钱还不到二十两银子，而王夫人一次就给了刘姥姥一百两银子，那是好几年的生活费，有了这个资助，又有了其他的一些资助，刘姥姥的女婿家家境已经小康。因为受到贾母等人的热情招待，刘姥姥已经不把自己定位像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打秋风的穷人，而定位为既得知恩图报又是有亲情可以走动的亲戚，所以，刘姥姥一进来就很亲切地问“我们姑奶奶在那里？”凤姐一见刘姥姥，不觉伤心，大概她想到上次史太君两宴大观园的情景了，那时的王熙凤，那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赏尽长安花”，那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穿金戴银，吃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现在呢，这么多年挖空心思敛的财宝，被抄个精光，日坐愁城，病入膏肓。王熙凤问：“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得这么大了。”听听这个话，王熙凤把刘姥姥看成是可以依靠的长辈，不仅尊称“姥姥”，还埋怨你怎么不早来，还关心刘姥姥的外孙女。接着，刘姥姥看着王熙凤病得这么重，伤心起来，叫青儿请安，凤姐又十分喜欢青儿，那和第一次刘姥姥进荣国府的时候对板儿不理不睬完全不一样了。凤姐叫小红招呼青儿，后来又留下青儿，和巧姐一块玩。这段描写，把贾府当家少奶奶王熙凤跟穷婆子刘姥姥写成平等的、有亲情的。看到这里我就想，这真是颠倒的历史终于给颠倒过来了。

我不禁回忆起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王熙凤在刘姥姥跟前亮相那段经典描写，那是被中国文学史、中国小说史看作最经典的人物亮相描写：“那凤姐儿家常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筯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那个时候的王熙风采无限、风光无限，家常打扮，却奢华无比，似乎和蔼，却摆足架子，好像平易，却抬足身份，年纪轻轻，却大模大样叫七十多岁的长辈在地下拜了几拜，然后说她不知道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其实，是她不想称呼，因为周瑞家的早就跟她说明来的是跟王家联过宗的长辈姥姥，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岂能称呼一个穷婆子为“姥姥”？此后刘姥姥指着外孙板儿对王熙凤说话，“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王熙凤根本不理这个茬，不认这个“侄儿”，向刘姥姥施舍时说“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板儿仍然不是他侄，是“这孩子”。一个穷小子怎么能成琏二奶奶的侄儿，就像周瑞家的说刘姥姥，你怎么这么不会说话，怎么还来了这么个侄，那小蓉大爷才是她侄儿，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

我们对比一下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和三进荣国府，确实有沧桑之感。

刘姥姥看着凤姐骨瘦如柴，心里悲惨起来，说“我们屯乡里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的。姑奶奶不要撞着什么了罢？”这话合了凤姐的意，扎挣着说：“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得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么？”刘姥姥诧异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我记得他也有一个小哥儿，这便怎么样呢？”平儿道：“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姥姥道：“姑娘，你那里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起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众人都来劝解。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拉着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叫巧姐给刘姥姥请安，你的名字还是她给取的，刘姥姥赶快说千万不要折杀我了！又说，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里虽说是屯乡里，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絮絮聒聒一番，平儿恐刘姥姥话多，搅烦了凤姐，便拉了刘姥姥说去看太太，凤姐却不叫刘姥姥走，问刘姥姥：“你近来的日子还过得么？”刘姥姥千恩万谢地说：“我们若不仗着姑奶奶”，说着，指着青儿说：“他的老子娘都要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里动了家，我就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里，我才放心。后来又听见说这里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稼来不得。昨日又听说老太太没有了，我在地里打豆子，听见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了，就在地里狠狠地哭了一大场。我和女婿说，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不管真话谎话，我是要进城瞧瞧去的。”刘姥姥继续长篇大论地说，又说到“不打量姑奶奶也是那么病。”掉下泪来。刘姥姥这些话，是后四十回难得的、精彩的人物语言。王熙凤拜托刘姥姥回到乡下，替自己拜佛祈祷，悄悄把自己见鬼的事告诉刘姥姥，甚至想褪下金镯子来给刘姥姥。刘姥姥当然不要，说：“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么自己去花罢。”凤姐明知刘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好留下金镯子，说：“姥姥，我的命交给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这就是回目上的凤姐托村妪了。刘姥姥顺口答应。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帮助凤姐、救巧姐出妓院火坑，是曹雪芹原有构思，在第五回巧姐命运判词明确写到巧姐将来成为自食其力的农村妇女。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写到板儿和巧姐儿交换佛手、柚子，暗藏二人将来成亲伏线。续书作者显然不忍心让贾府小姐做贫苦农家媳妇，所以刘姥姥一来就要给巧姐做媒，介绍大富大贵乡村人家，这已与曹雪芹原有构思走到两岔。刘姥姥说赵姨娘“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了”，说：“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这合乎刘姥姥根本不了解贾府内部恩怨，又是老年农村妇女，社会经验丰富，是比较精彩的人物语言。这个语言也触动了凤姐的心事。

曹雪芹写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通过一个贫苦的农村老太太的眼睛，写出了贾府的豪华，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又从刘姥姥眼中写了贾府败落后的惨状，特别是写出王熙凤前后的变化，当年的王熙凤叱咤风云，现在的王熙凤穷途末路，判若两人了。刘姥姥不因为贾府败落而改其初心，毅然接受王熙凤的嘱托，成为王熙凤女儿的保护神，这是王熙凤当年一善之念得厚报，更是贫贱不移刘姥姥的善良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