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宝玉感动紫鹃——第一一三回（下）

第八十四讲  宝玉感动紫鹃——第113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3回的内容。第113回的回目是：“忏宿冤凤姐托村妪，释旧憾情婢感痴郎”.这一回写的内容是《红楼梦》两个核心人物，维系贾府盛衰主线的王熙凤，维系宝黛爱情主线的贾宝玉。王熙凤的线索是凤姐被冤鬼索命，有些忏悔自愧，病情进一步加重，奄奄一息，在她生命最后关头，能够帮助她的，不是丈夫贾琏，不是亲姑妈王夫人，是平儿和王熙凤偶尔救助过的贫婆子刘姥姥，也就是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王熙凤把自己的命和巧姐的未来都交给了刘姥姥。这样构思和曹雪芹原有构思相符合，只不过，在曹雪芹构思中，王熙凤可能是被抄家后关在狱神庙期间向刘姥姥交待了后事。而“释旧憾情婢感痴郎”，也就是贾宝玉想向紫鹃诉衷情虽然没能尽兴诉了衷情，却获得了紫鹃的体谅。这段描写，基本不错，尤其紫鹃这个人物写得比较好。

第113回继续写妙玉被劫在贾府的余波，看来续书作者他不大明白栊翠庵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象征之一，是贾府安排供元妃上香的所在，在这些细微的地方，续书作者往往前言不搭后语，他竟然说：“栊翠庵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这显然不对，这样说不符合前八十回的明确交待。栊翠庵请妙玉主持，是王夫人亲自叫人下的请帖，怎么能说栊翠庵不动贾府的钱粮？它不动贾府的钱粮，靠食用哪里的香火？栊翠庵是关在大观园里边，大观园并不是对外开放的游乐场所，栊翠庵也不是对外开放并享用香火的寺庙，它的所谓香火从何而来？栊翠庵是盖大观园统筹规划盖上的，贾宝玉和贾政到为元妃省亲盖的园子题额时，有一段写得很明确：“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看来大观园里边不仅盖了个幽尼佛寺，还有女道丹房，当时贾宝玉题额时没进去，没来得及命名，七十五回林黛玉跟史湘云月下联诗的闲谈，让我们知道大观园凹晶馆等处是姑娘们特别是林黛玉命名。估计这个诗意化的“栊翠庵”很可能也是林黛玉命名。接着续书作者写：“妙玉被劫，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其实这里不是什么妙玉的基业，妙玉只不过被王夫人请来主持而已，这样写，大概是给惜春出家留着栊翠庵吧。

按曹雪芹构思，贾宝玉是群芳之冠（贯），金陵十二钗都要在贾宝玉这儿挂号。后四十回群芳一个一个死的死，嫁的嫁，从小把宝玉揽到怀里教识字的元妃姐姐因为皇恩隆重薨了，她死了就死了，贾宝玉没有什么反映；跟贾宝玉建议成立诗社的妹妹探春远嫁，她嫁了就嫁了，贾宝玉反而还高兴了；迎春出嫁时贾宝玉那么伤心，迎春死了，也还是死了就死了，贾宝玉无动于衷；史湘云丈夫病重，贾宝玉却只顾欣赏史湘云穿丧服的打扮，并不关心史湘云的内心痛苦；前八十回那么关心爱护贾宝玉的凤姐姐，从表姐到嫂子的非常亲近的人王熙凤，从病重到病危，贾宝玉从来不沾边，那么懂得人情世故而且是王熙凤亲表妹的薛宝钗也不沾边，作为群芳之冠（贯）的贾宝玉对群芳凋零的反应一点也不符合前八十回宝玉的品性。贾宝玉在前八十回，那是连小戏子龄官、薛蟠侍妾都关心，后四十回贾宝玉似乎既疯傻又痴情，实际上却既非疯傻又非痴情。对贾宝玉感情的描写后四十回常常令人产生隔靴搔痒、不知所云的印象。到了113回贾宝玉总算在妙玉被劫的事上对这些十二金钗走的走、死的死、被劫的被劫表示关切了，贾宝玉想到妙玉被强徒抢去，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长嘘短叹：“这样一个人自称为‘槛外人’，怎么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得更奇！”由是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大哭起来。贾宝玉终于对金陵十二钗的悲剧来了一次比较合情合理的大哭，结合庄子的大哭，算是一次综合性大哭。这个哭还是哭得不错的。薛宝钗马上像个教师爷一样，对贾宝玉来了一番正颜厉色的教育：“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闲情痴意糟蹋自己，我们守着你如何是个结果！”薛宝钗已经可以公开宣称贾宝玉是她的终身之靠，而这个终身之靠必须得为了她好好去读书将来做官了。宝玉无言可答，说：“我那管人家的闲事，只可叹咱们家的运气衰颓。”贾宝玉这个话根本是胡赖，他明明是为妙玉哭的。宝钗道：“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续祖宗遗绪。你执迷不悟，如何是好。”薛宝钗的“正规教育”，越来越逼近主题了：贾宝玉啊贾宝玉，你就是得给我好好读书，科举做官，最后还得把荣国公的担子担起来。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

贾宝玉在薛宝钗一番劝导之后，有没有醒悟？续书作者这一点写得很不错：他非但没有醒悟，反而又把心思转到想跟紫鹃对话了。

《红楼梦》后四十回描写很多人物，或者有的变形了比如王熙凤，或者有的大部分歪曲了比如贾宝玉，紫鹃这个人物，跟前八十回基本一致。她是林黛玉的知心人，也是林黛玉最忠实的朋友。紫鹃在黛玉病危的时候，就对贾宝玉的狠心非常不满，黛玉死后，贾宝玉故意把紫鹃要到自己的房里，紫鹃也从来不对贾宝玉假以好颜色，虽然贾宝玉对她低声下气、千方百计讨好，紫鹃仍然不改变对贾宝玉既非常冷淡又有些敌视的态度。这一点很难得，因为紫鹃是贾府的“家生子”，她的命运完全由主子决定，现在就是由贾宝玉薛宝钗来定，紫鹃仍然我行我素，不顾忌个人利益，对她的新主子贾宝玉她就敢白眼视之、敢摔脸子，这是紫鹃一片丹心对黛玉。后四十回写林黛玉临终说“宝玉宝玉你好”，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现在林黛玉没说出来的话，由黛玉生前叫了妹妹的紫鹃发泄出来了，紫鹃用对宝玉不加理睬、不屑一顾，就把她对贾宝玉的感情，对贾宝玉的看法发泄出来。她对宝玉冷淡敌视，就是用行动代替林黛玉来说：“宝玉宝玉你好狠心！”“宝玉宝玉你好薄情！”“宝玉宝玉你完全忘记了潇湘馆的知心交谈，”“宝玉宝玉，你完全忘记了桃花树下的痴心相恋！”“宝玉宝玉你忘记了你说过的‘你放心’”。“你彻底忘记林妹妹一句回苏州你就死了半个了！你是无情无义、没心没肺！”贾宝玉总想把自己没有负心告诉紫鹃，似乎告诉紫鹃就等于间接告诉了黛玉。所以贾宝玉给薛宝钗狠狠地训一顿后却趁机去找紫鹃了。宝玉想：从前我病的时候，紫鹃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一个小镜子还在我这里，情义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么，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鹃原与他有说有讲的；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么！”接着，宝玉想：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这段贾宝玉的心理描写似乎写得比较细致，却把因果颠倒了，宝玉成家才是黛玉之死的原因，宝玉并不是得罪了紫鹃，而是对不起林黛玉。

贾宝玉陪着小心来找紫鹃，这一段写得倒有些像贾宝玉前八十回在林黛玉跟前如何陪小心。看来，贾府的房子真多，紫鹃是宝玉房中丫鬟，她居然像后四十回写怡红院有晴雯的专门房间一样，她在贾政派给贾宝玉的新房起里边，也有只属于她个人的房间，没有其他丫鬟同住。不知道麝月等人是不是也每人一个单间，我们且不管它。续书作者这样安排自然是要突出贾宝玉如何用痴情感动痴情。小说写：宝玉悄悄走到紫鹃窗下，里面尚有灯光，宝玉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呆呆坐着。宝玉这个动作写得很好，这是又好奇又小心，不能敲门也不敢敲门。从窗户看有窗纸，只能舐破。紫鹃的动作也写得很好，说明黛玉死后，紫鹃总是没着没落，晚上大概躺下也睡不好，就长久坐着，呆呆坐着。宝玉轻轻地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么？”这个地方写得也合理，宝玉当然得轻轻叫，大声喊岂不就给袭人他们听到了。紫鹃唬了一跳，怔怔半日才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着似乎是宝玉的声音。宝玉的声音，紫鹃当然太熟了，当然不是到薛宝钗身边做丫鬟后熟的，她早就熟了。紫鹃问：“是宝二爷么？”宝玉又是轻轻答应了一声。紫鹃问：“你来做什么？”宝玉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里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说罢。”“紫鹃停了一会儿”这描写很好，紫鹃开始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叫贾宝玉进来，经过认真思考之后决定还是不叫宝玉进来，估计紫鹃的想法，可能有两个因素，一个因素是：贾宝玉是少爷，我是丫鬟，我不能叫少爷半夜三更进我的房间，我得避瓜田李下的嫌疑，另一个因素还是为了林黛玉，我就不搭理你，我得继续晾着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贾宝玉听了紫鹃的话，寒了半截。要进去，紫鹃未必开门，要回去，一肚子的隐情没说，于是又说：“我也没有多余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听众朋友听听，只说一句，就请说，是不是前八十回有同样的话？林黛玉因为到怡红院晴雯不开门误会了宝玉，第二天她葬花，她吟出葬花吟，宝玉大恸，哭倒在山坡上，黛玉说“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说到“短命的”赶快捂住嘴，林黛玉回潇湘馆的路上，贾宝玉要跟黛玉只说一句话，黛玉说：请说。这里续书作者又抄来了。我担心还要继续往下抄：“两句，你听不听？”还好，没有继续抄，而是写宝玉半日不言语。贾宝玉为什么半日不言语？估计贾宝玉想不出怎么样用一句话来向紫鹃表白我不是对不起林黛玉，而是因为父母之命。紫鹃在屋里听不见宝玉的声音，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紫鹃站起来细听了一听，紫鹃这时对贾宝玉的态度，特别像前八十回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态度，既得对贾宝玉发脾气，又不忍心他受到伤害。下边的话也写得比较有意思。紫鹃又问：“是走了，还是傻站着呢？有什么又不说，尽着在这里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么！这是何苦来呢！”紫鹃终于替林黛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那就是林黛玉是被你怄死的。这番话是后四十回少有的生动的语言，也是和前八十回合拍的语言。紫鹃说着，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看，看到贾宝玉在那里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剪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心石肠，怎么近来连一句好好儿的话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么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倒做个明白鬼呀！”大家听听，这番话，不是又重复贾宝玉曾经对林黛玉说过的话？这样的话早就把紫鹃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呀，还有什么？若就是这个话呢，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着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什么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紫鹃说到这里，那声儿便哽咽起来，说着又擤鼻涕，哭得很痛。紫鹃的话说得特别好，特别是“左右我们丫头们更算不得什么了”，这句话非常解气，言外之意，就是，你根本没把我们林姑娘算什么，我们林姑娘那样的千金小姐，那样对你一心一意，你都没拿她当回事，何况我这个丫头！紫鹃正是说到这里仍然想到林姑娘，她才哭了。宝玉在外知紫鹃伤心哭了，急得跺脚道：“这是怎么说，我的事情你在这里几个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憋死了不成！”说着，也呜咽起来了。大家听听，贾宝玉来来回回说了个溜够，就是没能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那就是：不是我对林妹妹负心，是父母之命。我觉得后四十回这些地方的描写，是模仿前八十回，也很知道“点到为止”。前八十回，从来不会叫贾宝玉和林黛玉能痛痛快快的、真正的、畅快淋漓地互诉衷情，总是经常要诉衷情给人打断。贾宝玉最要紧的话，“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就是不能讲到林黛玉的耳朵里，必须讲到袭人的耳朵里，两个人在张道士提亲后，互相对着哭，马上可以讲要紧的知心话时，王熙凤来了。后四十回，贾宝玉最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已经有人来打断了。哪个？麝月。更有意思的是，麝月这个小侦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踪上贾宝玉，贾宝玉的许多话，麝月早就听了个一清二楚。麝月一开口，就是重复和讽刺贾宝玉刚才说过的话。贾宝玉不是说了句“就便别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麝月就把话接过来说：“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么？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拿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踹儿呢。”麝月在前八十回的怡红院，那是口才最杰出，袭人需要跟人吵架时，得把麝月请出来代替，麝月唇枪舌箭，几句话就把想造反的婆子给压下去，麝月这几句话对贾宝玉连讽加刺，说得很尖刻。但是麝月完全不理解，贾宝玉到紫鹃窗下是干嘛来的，她以为是贾宝玉得罪了紫鹃来赔不是，紫鹃却不接受。所以她又有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着？一个陪不是，一个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地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么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总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最后是贾宝玉说：“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倒是这句话似乎给贾宝玉说到点子上了。

紫鹃被宝玉一招惹，心里难受，哭了一夜。思前想后，“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地办成了。后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常时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只可怜我们林姑娘真真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紫鹃这段心理描写不错，贾宝玉未能尽诉衷肠却感动了紫鹃，对贾宝玉的负心有些释然，最后归结到命运，归结到紫鹃对人生彻底失望，埋下了紫鹃出家的伏笔。

紫鹃是林黛玉悲苦人生留在后四十回的唯一遗响，后四十回多处写她对宝玉之怨恨、疏离，都表明黛玉的丫鬟紫鹃比黛玉的生死恋人宝玉要忠诚得多，这样一来，紫鹃之痴就反衬宝玉之不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