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贾惜春闹出家赵姨娘被鬼捉——第一一二回（下）

第八十二讲  贾惜春闹出家赵姨娘被鬼捉——第112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一百一十二回的内容。第一百一十二回的回目是：“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雠仇赵妾赴冥曹”，这个回目包含的内容是妙玉被贼劫走，赵姨娘被鬼捉。在具体叙事时，还是继续描写贾母的丧事和贾府被盗风波。除了妙玉被劫之外，这一回伴随贾府被盗风波出现的重要事件有贾惜春闹出家、赵姨娘被鬼捉。

贾母在贾府遭遇抄家后的表现十分抢眼，她识大体、分余资，曾经带着贾府年轻人享乐的老封君，最后用自己的私蓄给子孙提供关键性救助，给贾赦贾珍到边疆服役提供必要保证，给邢夫人王熙凤尤氏提供生活保障，她既给一贯宠溺的贾宝玉、贾兰等后代儿孙留下生活保证，也给服侍她的丫鬟留下银钱，连自己的丧葬费用都预留下来，真是无一不周，无一不到。贾母临终与家人一一诀别，也写得合乎身份个性，很有人情味，相当感人。贾母的丧仪对后四十回作者来说，却成了地地道道的短板。固然前八十回已经写了秦可卿大丧，豪门大丧的规矩早就被曹雪芹写得淋漓尽致，给再写大丧造成困难。但在曹雪芹构思中，贾府重要人物在贾府败落后的丧事，是应该和秦可卿大丧做强烈对比来写，但是曹雪芹没留下这件事的暗示，脂砚斋也没提出有关线索，对于续书作者来说，可能更加困难，其实也是个际遇，原本续书作者可以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像写薛蟠命案对中下级官场的描写那样，创造自己的新局面，满足读者的好奇。比如说，我就很希望看到，参加过贾母八十大寿的北静王妃、南安王妃，她们应该来吊唁贾母，她们怎么样跟邢夫人、王夫人打交道，尤其是跟王夫人打交道，那是小说家大展才能的地方。王夫人现在是继承荣国公头衔的贾政正配，她如何表现？她的举手投足跟当年的贾母形成怎么样的对比？如果续书作者能够写得生动形象，会多么出彩。还有，史太君是四大家族史家的代表，她的去世，史家的人更应该亮相，不管是史鼎，史鼐，还是他们的夫人，他们怎么样跟贾府的人打交道？也是非常有趣的描写对象。可惜，续书作者对这类高层次人物交往缺乏经验，他写不出令人信服的情节，想不出任何生动的细节，北静王妃南安王妃史侯夫人，这些必须出现在贾母丧礼上失踪了。多少年客卿一样随侍在贾母身边的薛姨妈、李婶娘也失踪了，只有史湘云和薛宝琴在贾宝玉的眼中穿着孝服哭泣，算这两家的代表。续书作者连篇累牍写的，是包勇等人物，包勇毕竟算后四十回创造的不同于前八十回的新人物，还有就是一些社会渣滓，什么何三，什么跟何三打交道的“那人”，也就是劫走妙玉的那个人。续书写他们如何酗酒、聊天、蝇营狗苟，倒也比较形象，有些地方又令人不忍卒读，比如说，劫走妙玉的人，先把刀背在背后，把妙玉轻轻抱起，轻薄了一番，这总算隐晦地描写盗贼对妙玉的性行为，算是个菩萨心肠吧，没想到接着来了句妙玉居然“如醉如痴”，太可恶了！难道妙玉很享受被污辱被损害吗？后边还写到，当栊翠庵的人到惜春处找妙玉时，包勇说：“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去受用去了。”这些情节和语言都太过分了。

贾政等人送殡，贾母灵柩在铁槛寺安厝，“安厝”是停柩待葬或暂时浅埋以待改葬。贾政等在外，邢夫人王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第二天重新上祭摆饭时，贾芸匆忙跑来，先在贾母灵前磕头，再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安，喘吁吁报告贾府昨夜被盗，贾母财物全被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已经呈报文武衙门。贾政听了什么态度？发怔。邢夫人王夫人在里头听了，吓得魂不附体。贾政问失单怎样开，贾芸回还没开。贾政居然说：“还好，咱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担罪名。”贾政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抄过家，如果失单上开出十分值钱的，反而担罪名。贾政的迂腐真叫无处不在。鸳鸯死了，贾母那些值钱物品，其他人多不摸头脑，贾政的态度是，就是知道也不能写到失单上，那么，你不报失，还想追回吗？官府如果捉住贼追回来，你没有报失，那些值钱东西岂不成了官员的外快了。贾琏赶回来急得直跳，把贾芸狠狠骂了一顿，往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着，不敢回一言。贾政对贾琏说：“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跪下说：“这便怎么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咱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量完了事算了帐还人家，再有的在这里和南边置坟产的，再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么这样料理不开！”还是那句话：贾政的迂腐真是无处不在，他先说“丧与其易，宁戚”，只要好好哭贾母就成，丧事不必铺张，他还不忍动贾母的银子，现在都送给贼，还因为办丧事贾府欠下一屁股债。贾琏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回忆开失单。然后，续书作者絮絮叨叨罗里罗索写千把字叙述贾琏回府如何询问林之孝等，我们且不管它。

贾母出殡，惜春看家的结果，是她要出家。被盗的事一出来，惜春对王熙凤哭诉：“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着么！”凤姐劝慰：“咱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里。”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他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惜春本来就跟尤氏不合，现在她说的这番话，越发是我们青州人说的俗话“跑了老婆怨四邻”，把尤氏怨上又痛哭起来。凤姐只能继续好言相劝。小说这时写到惜春还不知道妙玉被劫，十分愁闷，惦着：包勇得罪了妙玉，她以后不肯来，我的知己没有了。我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里有老太太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又想到：“迎春姐姐磨折死了，史姐姐守着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遂意。这回看家已大担不是，还有何颜在这里。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后事如何呢？”这么想的结果是，惜春立即动手剪头发，她要出家。丫鬟急忙抢住，惜春的头发已经剪去一半。惜春要出家的描写，有点杂乱。续书作者既想照应第五回惜春命运预示，又想把因为看家出事，跟尤氏不合，安排成惜春出家的重要原因甚至是主要原因。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惜春的画和判词是：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曹雪芹的构思是惜春看透三个姐姐的不幸，人生没了指望，出家为尼。续书作者却把看家出事写成惜春出家的主要原因，更奇怪的是，惜春听到妙玉被劫，仍然要出家。这样描写，不合情理。

接着我们看看更加不合理的回目上的故事，赵姨娘被鬼捉。因为贾府失盗，贾政不得不决定从铁槛寺提前返回，过两三天再回来。邢夫人派了鹦哥等一干人伴灵，派了周瑞家的总管，其余人都回去，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都起来正要走时，赵姨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去拉他。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把家人吓了一大跳。这个描写恐怖不恐怖？贾环乱嚷。赵姨娘醒来胡言乱语：“我是不回去的，跟着老太太回南去。”大家说：“老太太那用你来！”赵姨娘说：“我跟了一辈子老太太，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地来算计我。”显然是鸳鸯附体说话了，但是大老爷什么时候，又怎么样弄神弄鬼算计鸳鸯了？确实是胡话。接着赵姨娘再说的是她自己的事了：“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众人听了，包括向贾母汇报马道婆如何犯事的王夫人，竟然听不懂后边赵姨娘的话是她和马道婆的事，还认为是鸳鸯附在他身上。邢夫人王夫人都不言语瞅着。彩云等向赵姨娘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的，与赵姨娘什么相干，放了他罢。”赵姨娘说：“我不是鸳鸯，他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魇魔法的案件。”赵姨娘说胡话，却把事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接着赵姨娘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里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既然赵姨娘被阎王拿了去，能跟她在阎王跟前对证的自然也给阎王拿去了，而赵姨娘说的跟她对证是谁？琏二奶奶。说明王熙凤也给阎王拿去了，她在告发赵姨娘。然后，我们看看贾政怎么对待他多年宠爱的赵姨娘：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三爷看着呢。”贾政：“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贾政居然是这个样，赵姨娘不再是你宠爱的小妾，她也是贾环的生母，贾政听说赵姨娘中邪，连问也不问，连看一眼也不看，丢下她就走。赵姨娘还是混说，赵姨娘的事本来应该是王夫人管，王夫人本来嫌他，打撒手儿。邢夫人说“多派几个人在这里瞧着他，咱们先走，到了城里打发大夫出来瞧罢。”宝钗仁厚，背地托了周姨娘在这里照应。周姨娘应承。李纨说：“我也在这里罢。”看来李纨想执行长房媳妇的责任，代替贾政关怀他的小妾，王夫人说：“可以不必。”大家都要起身。贾环居然问：“我也在这里吗？”王夫人啐道：“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不敢言语了。宝玉对贾环说：“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贾宝玉多么善良多么懂事，多么会说话，他一点也不傻。众人上车，寺里只有赵姨娘、贾环、鹦鹉等人。贾政叹气：“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儿他妈尚在庙中病着，也不知是什么症候，传出话去，叫人带了大夫瞧去。”贾政终于说了句人话，叫大夫来看赵姨娘，也同时说了句错话，赵姨娘不是贾环他妈，是贾环他姨娘。

描写赵姨娘中邪、鬼魂附体，是因王熙凤告状，阎王差人捉拿并拷打赵姨娘，这样的写法是抄袭聊斋笔墨而落进迷信说教俗套，这是恶人必遭报应的简单交代。鸳鸯与赵姨娘向来无来往，她却附体说些大老爷弄神弄鬼算计“我”、陈谷子烂芝麻的话，更属无稽之谈。“姨妈”和“姨娘”在贾府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姨妈”指的是薛姨妈。“姨娘”指的是赵姨娘，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阶层。王夫人训斥贾环时称赵姨娘为“你姨妈”是胡扯，按正统观点，贾环姨妈是薛姨妈，对赵姨娘只能称“你姨娘”。贾政说赵姨娘是环哥儿他妈，就更出格了等于把王夫人罢免了，续书对贵族家庭混乱称呼已已经不是这一个地方。

我之所以说续书作者写赵姨娘中邪的笔墨是抄《聊斋志异》，我有证据。《红楼梦》续书一出再出的年代，印刷出版的青柯亭本《聊斋志异》已经是街头流行书。后四十回有的地方抄聊斋那是有铁证的，薛宝钗做新娘外貌描写是八个字：“杏花烟润，荷粉露垂”，这是一字不差从聊斋狐狸精胡四娘外貌描写抄过来的。那么，赵姨娘中邪跟哪篇聊斋故事有关，有好几篇，我在这儿只提出蒲松龄手稿本聊斋八卷本第三卷的《李司鉴》，我们听听原文：“李司鉴，永年举人也，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报广平，行永年查审。司鉴在府前，忽于肉架下夺一屠刀，奔入城隍庙，登戏台上，对神而跪。自言：‘神责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着我割耳。’遂将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责我不应骗人钱财，着我剁指。’遂将左指剁去。又言：‘神责我不当奸淫妇女，使我割肾。’遂自阉，昏迷僵仆。时总督朱云门题参革褫究拟，已奉俞旨，而司鉴已伏冥诛矣。”聊斋故事写作恶多端者的应有下场，阳世的惩罚还没到达，阴司的严惩已捷足先登。李司鉴打死妻子、贪财霸市、玩弄女性，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蛋，他已经受到弹劾，皇帝已经下令，皇帝的命令还没到达，阴司惩罚他，令他当众自割自阉，当众宣布自己的罪恶，这和赵姨娘在贾母灵前的表现怎么样？大家看看，赵姨娘被鬼捉不是跟《聊斋志异·李司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