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贾政复世职——第一〇七回（下）

第七十一讲   贾政复世职 ——第107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7回的内容。第107回回目“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皇恩”，根据历史记载，明清两代皇帝对官员抄家处置，在时候非常残酷的，被抄的官员本人会被充军到苦寒地带，通常回不了家，往往死在边疆，妻女会被卖为奴隶，有的年轻女性还给卖到妓院，家里土地一寸不存，房屋片瓦不留。续书作者描写的贾府抄家，算得上明清两代对官员抄家从来没有的皇恩浩荡。贾赦贾珍贾蓉被抓进去，他们是怎么样被审问的，他们如何交待，续书作者没写，贾赦只有两个字“严鞫”，意思是严厉审问，至于怎么个严鞫法，还是一个字没有。

贾政被皇帝传去问话，把贾府的人吓得不轻，不过也是一场虚惊。贾政见是枢密院官员和几位王爷审问。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阵势审问？枢密院是封建时代中央官署的名称，掌管军事机密、边防，明代已经废了，现在它又担任起检察院的职责来，领头的又是一味偏袒贾政的北静王，说：“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连忙跪下。众大人问：“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答得滴水不漏，他说：我先在外地做学政，回到京城管工部工程不久，就被圣上派到江西担任粮道，题参回都，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家务没有留心伺察，不能管教子侄，辜负圣恩，求主上重重治罪。贾政还真会王顾左右而言他，官员问的是贾赦犯罪的事，贾政回答的是他不能教育子侄，请皇帝治罪，对贾赦的事，他一个字也不回答，因为枢密院官员问的是贾赦犯罪的事，你回答的时候就得回答知道不知道，正确回答，是：知道就是知道，还有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怎么对问的问题一个字也不说，倒说你不能管教子侄？按说如果最底层的县官问案得到这样的回答，马上可以下令“掌嘴！”这些中央大员居然就听任贾政这样避重就轻，不回答正题。更奇怪的是，这些官员问话本身就不通，贾赦有“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的罪行，贾珍有“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怎么一古脑儿都成了贾赦的？这番问话，真是问得糊涂，回答得更糊涂。北静王还就拿这话向皇帝汇报，结果皇帝不仅他更糊涂，他还很宽容，甚至可以说对皇帝连“宽容”这个词也不应该用，而应该说是“包庇”。皇帝怎么下的旨意：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经过严厉审讯贾赦，平安州系姻亲来往，未干涉官事。御史也拿不出证据。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是实，但扇子是玩物，不能算强索良民之物。石呆子自尽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区别。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羞愤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这个皇帝老儿他查的案，倒比枢密院官员问得清楚，他查的结果是：贾赦并没有聚众赌博，也没有逼良为妾，这事是贾珍名下，但贾珍干的也没有构成大的罪名，他只不过私埋人命。总而言之，贾赦贾珍都没有很大的罪过。

贾赦、贾珍被审，调查一味偏袒，贾赦与平安州来往，在曹雪芹的构思中，平安州有反讽意义，那就是平安州最不平安，现在居然平平安安，不过是亲戚之间正常来往，既然是亲戚之间正常来往，为什么贾赦还要派贾琏几次往那边跑，而且因为贾琏办事得力把秋桐赏给贾琏？这里边肯定有机密的事。石呆子的悲剧是因自己疯傻而并非贾赦夺扇所致，这里边最起作用的贾雨村哪儿去了？贾赦住在国公府，他一个深宅大院的一等将军他能直接去逼石呆子吗？而贾雨村更重要的罪行当年葫芦僧判葫芦案又到哪里去了？贾珍的罪名只是私埋人命，而且是调取都察院的卷宗来证明，当年都察院本来就是收了王熙凤三百两银子，收了贾珍二百两银子，才一切按照王熙凤的布置断案，现在怎么这个卷宗又成了给贾珍开脱的证据了？尤氏姐妹的悲剧被轻轻放过，主犯贾琏连提都不提，贾珍仅仅有个私埋人命的罪名，而这么小的一个罪名竟导致宁国府丢掉世职，实在太荒唐！对贾赦贾珍的处理是：贾赦发往台站，也就是边疆驿站效力，贾珍发往海疆效力。《红楼梦》第一回“好了歌解”有两句：“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脂砚斋的评语是：这是指的贾赦、贾雨村等人，说明贾赦和贾雨村都会因为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戴上锁枷，现在呢，贾赦没有像第一回“好了歌”说的“锁枷扛”，而是到边疆效力去了，葫芦案的罪魁祸首贾雨村更是逃得连影都没有。贾琏的高利贷罪行是相当严重，说要查却无人去查，完全没下文。贾琏被革职放回，人家那个“官”本来就是捐钱买的。其实按照曹雪芹原来的构思，元妃归省时看《一捧雪》暗伏贾家之败，就因为贾赦夺石呆子的扇子类似于严世蕃抢玉杯“一棒雪”。所以《一捧雪》预伏贾家之败，尤二姐和张金哥案是冰山倒塌、雌凤失群、也就是王熙凤被休的缘由。续书把尤二姐之案全部淡化，把张金哥之案连提也不提。

皇帝对贾政，也是皇帝的前老丈人，更是姑息养奸。下令：贾政“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太可笑了。明明贾政是被江西节度弹劾罢官回来，已经降了三级，怎么又成了居官勤慎，既然居官勤慎，你皇帝老儿应该给贾政升级，怎么反而降了他的级？贾政自己汇报治家不正，皇帝就免他治家不正之罪。贾政感激涕零，叩首谢罪，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要求把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这当然是惺惺作态，表示自己诚惶诚恐，自己祖宗积的东西，所有财产都不要了。北静王大概很清楚，连奏皇帝也不奏，直接替皇帝回复“何必多此一奏。”

续书作者写贾赦被派台站效力，从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变成远赴边疆效力的低等官员，是不是官员，咱们还真不知道。年过花甲，离乡背井，跟邢夫人分离悲痛。贾母派了跟贾赦到边疆的人叫苦连天，派了跟贾珍到海疆的人嚎鬼哭。但是没办法，他们仍然是贾母名下的家生子，没有身份自由，不能不跟着贾赦去，不能不跟着贾珍去。至于黛玉进府时在贾赦那里看到那些穿红着绿的人，那些年轻美貌的姬妾，到哪里去了？没有描写，贾赦想要鸳鸯没要到，花八百两银子买来的嫣红姑娘怎么样了，跟着贾赦去边疆？还是跟着邢夫人在贾府苦等？这位曾经快活地放风筝的妙龄少妇，现在也无影无踪。其实在曹雪芹的构思当中，贾赦的状况比续书作者写的要惨得多，在那次中秋夜月贾母领着全家优雅闻笛后两年，贾赦就死了。这是脂砚斋的评语透露的，当时贾母对尤氏感叹：你公公死了两年了，脂砚斋评语说，这不是说贾敬，倒是算贾赦死期。那也就是说中秋闻笛之后两年，贾赦就死了。至于贾赦是怎么死的，是抄家后在充军路上冻饿而死，还是贫病而死，我们就不知道了。

看来，皇帝老儿还真是个情种，总是惦记着贤德妃的亲属，他不仅不忍心给贾赦等人治重罪，还以超常的速度，把贾赦革掉的头衔荣国公，分秒必争落到他的前丈人贾政头上，好笑不好笑，好玩不好玩。贾赦等人在家呆了两天准备行装，然后贾政贾宝玉长亭送别，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兄弟两人挥泪告别。贾政带宝玉回家。贾宝玉在这种情况下一句话也没有。贾宝玉似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看来后四十回写贾宝玉失玉只是为了成全金玉良缘，金玉良缘成全了，没了玉，贾宝玉也不傻了。贾政和贾宝玉还没到家，荣国府大门口要喜钱的人已经聚集一帮嚷嚷：“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小说写贾政的心情是：虽则喜欢，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贾母自然欢喜。拉着贾政说些勤黾报皇恩的话。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不好露出来。这时候趋炎奉势的亲友都来贺喜。贾政第二日向皇帝谢恩，还是表示要把荣国府的府第和大观园奏请入官。这是干嘛？这是要皇帝最终敲定他的继承权。皇帝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这样一来，荣国府的府第、大观园，名正言顺都在贾政名下了，而且这是皇帝亲口拍板。新的荣国公上任，贾府的亏缺却是一日重似一日，已经要典房卖地。府内家人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这里埋下个伏笔，将来贾政在运灵柩回南京的路上因为误了时间，向赖大的儿子、当县令的赖尚荣借钱借不到，这是后来的伏笔。

贾府那么多奴才，还有靠着贾府发了大财的管家，在贾府危机时刻，没有人出头，只有甄府来的包勇大放异彩。包勇看到那些人欺瞒主子，时常不忿。贾府的人嫌他不随和，在贾政面前说他的坏话，在贾琏面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不当差。贾政贾琏也懒得管他，因为他是甄府推荐来的。续书作者为包勇设计一个情节，其实是借包勇写贾雨村：包勇在荣府街上闲逛，这个街原来叫宁荣街，现在宁国府没有了，叫荣府街了。包勇听见两个人说话，得知，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本来沾过贾府的好处，这次贾府出事，御史参了，皇帝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府尹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倒是狠狠地踢了一脚，所以两府才到底抄了。这些市井闲话是侧面描写贾雨村忘恩负义，对贾雨村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人，设计这样的情节当然不为过，只是在曹雪芹的构思中，原来是贾雨村倒台牵出了贾府和王子腾，续书把因果关系弄颠倒了。包勇听了十分气愤，听说喝道而来的大人就是那位狠狠踢了贾府一脚的贾大人，包勇趁了酒兴，大声地说：“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贾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耳朵那么灵的贾雨村居然只听到一个“贾”字，没听到骂他“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他也没有像对待醉金刚倪二一样对待包勇。包勇回贾府吹牛，被贾府仆人打了小报告，贾政正怕事，叫进包勇骂了几句，派去看大观园。包勇醉骂，被派去看园，为后来包勇抵挡盗贼埋下伏笔。

贾府抄家一事雷声大雨点小，狂风暴雨般袭来，和风细雨地收煞。贾府先避重就轻，逃离法网，再一步一步“收复失地”。荣国公的头衔刚刚从贾赦头上革去，又儿戏一般地回到贾政头上。难道“主上”也就是皇帝老儿，也跟贾母一样喜欢贾政不喜欢贾赦？这是想写善有善报，还是想给皇帝歌功颂德？其实贾府抄了就是抄了，不仅抄了还一败涂地，“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政“复世职”完全不符合曹雪芹构思。至于把王熙凤病重写成她自己吓自己。而整个《红楼梦》小说男主角贾宝玉在后四十回的戏份只剩下“见人哭他就哭”。这些地方非常不合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