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王熙凤力诎失人心——第一一〇回（中）

第七十七讲  王熙凤力诎失人心——第110回（中）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0回的内容。这一回的回目是“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王熙凤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她会大有一番作用。可是今非昔比，王熙凤不再是协理宁国府那样风光无限，而是处处掣肘，时时吃气了。

因为尤氏不熟悉荣国府，贾政等仍然令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银项虽没有了对牌，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还得办好些。”王熙凤一早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想：“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听众朋友还记得不，给秦可卿办丧事的奴仆我记得我计算是一百三十四人，还不包括贾珍尤氏贾蓉的随身丫鬟仆人，还有帐房库房等仆人，现在贾母办丧事的连零头都没有。贾琏又把庄上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这还办什么！”

鸳鸯求王熙凤风风光光给老太太办丧事，王熙凤虽然知道现在事难办，还是答应了。估计一方面她毕竟受贾母疼爱，再势利眼，也得把贾母最后一件事办好，另一方面，贾母自己留下办丧事的银子，足以风光大丧。前八十回别人一个眼神就能察觉出对方是什么心思的王熙凤，非常警觉非常灵便，现在居然迟钝，鸳鸯那么明确地说老太太走了她要跟着老太太，鸳鸯就差直接说：我也不活了。王熙凤竟然判断不出鸳鸯的心意，想：“鸳鸯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不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叫旺儿把贾琏请进来，把鸳鸯的话说一遍。贾琏说：“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南边的坟地虽有，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据你这话，难道都花了罢？”贾琏的意思比邢夫人要好得多，虽然银子要留下一点，仍然要用在贾母身上，给她置办祭田、盖房屋。凤姐问：治丧的银子发出来没有？贾琏说：“谁见过银子！”原来邢夫人听了贾政的话，极力撺掇王夫人和贾政，说这是好主意。什么好主意？节省办丧事，她的本意是留点钱自己用。这个世界很奇妙，贾母在世的时候，她不叫邢夫人坐，邢夫人就只能站着，如今，贾母死了，贾母留下私房钱给自己办丧事却得听邢夫人的了。贾琏说现在外头棚扛上要支几百银子，还没发出来，说是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看来邢夫人克扣金钱的毛病又用到贾母丧事上了，滑稽不滑稽，给贾母出殡的钱，居然不先拿出来用，倒叫“外头”也就是贾府的下人先给垫上，办完事再还给他们。其实，南京到北京，主子没有奴才精，贾琏说：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告病，有的说下庄子。没有人靠前。王熙凤听了，马上挨了当头一棒，在邢夫人的控制下，连出殡都不往外拿钱，王熙凤还怎么指挥？

邢夫人扣着贾母的私房钱不撒手，却能瞅机会训王熙凤，小丫头跑来传邢夫人话：“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王熙凤急忙进去，吆喝人伺候，胡弄着打发了早饭。荣国府硕果仅存的仆人，估计大多是些家生子，他们只有活干，没有油水赚，个个死眉瞪眼。凤姐叫了旺儿家的传齐家人女人，分派任务。这些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说：“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原来，邢夫人连给客人吃饭的钱，她都不发出来，凤姐说：“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太悲惨了。贾府送丧客人吃饭，居然要仆人先给垫上钱买东西做好饭招待客人，然后再把钱还给仆人。凤姐往上房取应用之物，大概是招待客人宴席上的家伙。要请示邢、王二夫人，她们那儿人多，王熙凤说不上话，看看日渐平西，只好找鸳鸯要老太太存的家伙。鸳鸯说：“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说：“不用银的金的，只要平常使的。”鸳鸯说：“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那里来的！”凤姐一想不差，她只好到王夫人那边找玉钏、彩云拿了一份出来，发与众人收管、用这些东西招待客人。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得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鸳鸯难道想不到，王熙凤昔日的威风、昔日的爽利周到是她可以拉大旗做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王熙凤的虎皮是贾府至高无上的贾母，贾母不在了，谁还怕她？特别是：都知道邢夫人不待见她的人还怕她？现在贾府的“老太太”已经城头变幻大王旗，成了邢夫人。邢夫人听了贾政迂腐的、办贾母丧事“悲戚为上”的话，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些钱用。而且根据宗法制度，贾母的丧事是长房作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拘泥守法，有事便说请大太太的主意。邢夫人向来知道凤姐手脚大，爱撒钱，贾琏经常从中闹鬼，所以死扣住贾母留下的钱不放松。邢夫人的主意是，我这里大手大脚地发钱，你们就能大手大脚花钱，或者从里边巧取豪夺地赚钱，我叫你们先借钱办事再回来算帐，那就只能实报实销，当然小心谨慎，也能省钱。鸳鸯认为贾母的钱已经交出去，看到王熙凤办事处处不灵，疑心是王熙凤贾母死了不肯用心了，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邢夫人听了鸳鸯边哭边说话中有话，她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上心。到了晚上王夫人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王夫人这位亲姑妈，一点儿也不体谅王熙凤，不经过调查，就说凤姐没吩咐。这和她当年查抄大观园之前，拿到绣春囊就断然说凤姐从贾琏那儿弄来一样愚蠢。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邢夫人竟然把“撒手”这两个字抛到凤姐的脸上了。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外头鼓乐一奏，烧黄昏纸，大家举哀，凤姐不能说话了，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她快快去料理明儿的事，凤姐不敢再言，含悲忍泣出来，传齐众人，吩咐了一会，我们听听荣国府管家少奶奶王熙凤现在怎么对荣国府的管家媳妇说话：“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挨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这几句话真是把王熙凤落难凤凰不如鸡形容出来了。听众朋友肯定还记得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到任就训话训得何等精彩？那个时候的王熙凤虽然是所谓客卿，但训起人来理直气壮，现在她是正头香主，却只能可怜兮兮地请下人帮忙了。王熙凤还对管家媳妇们说，她现在连贾母的丫鬟、王夫人的丫鬟、邢夫人的丫鬟都得罪不起，下人说：“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王熙凤的苦诉得似乎有点道理，其实，她没有讲出也没法讲出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当初我那么强势，因为我的后台强硬，是老祖宗，而且有钱使得鬼推磨，当时东府把对牌交给我，对牌本身就是银子，那个时候我想使多少银子就使多少银子，现在没了对牌，钱都在邢夫人手里。哪个还肯奋勇向前？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怕邢夫人生气，说她滥施威风；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奇怪，王熙凤是王夫人的亲侄女，现在那位所谓佛爷似的王夫人，怎么忽然跟邢夫人穿一条裤子，什么事也听邢夫人的？难道现在荣国公不是贾政？另一条不合理的描写是：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她来。我真想像不出来，是王夫人的丫鬟作践王熙凤，还是邢夫人的丫鬟作践王熙凤，还是贾母的丫鬟作践王熙凤，她们又是怎么个作践法？她们又怎么能作践？一点具体细节都没有，难道邢夫人的陪房，什么王善保家的，什么费婆子，她们都退休养老不管事，也不管着调拨离间了？只是这些丫鬟施威风？结果是只有平儿替凤姐排解，说“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不许糜费，所以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平儿说了几次，那些家人媳妇才安静些。平儿的话居然比王熙凤亲自叫着大娘婶子求，还管用了。小说写：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这就把贾母的整个丧仪上的僧道活动几句话交待了，这些描写比较空洞，当然也没法跟秦可卿之死相比。

王妃诰命来得不少，邢夫人王夫人接待，凤姐不能上去照应，当然也就没了当年在宁国府登得了大场面，应付得了贵妇诰命，在贾家众多媳妇中一花独放，耀眼争光，她只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会，胡弄一起，打发一起。捺下葫芦起来瓢，别说鸳鸯等看不下去，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小说写：邢夫人虽说是冢妇，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其实邢夫人有什么“悲戚为孝”的考虑，邢夫人心里说不定还正得意呢，就乐意看着当年依靠着贾母呼风唤雨的王熙凤，现在是呼风风不听，唤雨雨不来，邢夫人能够省着钱把贾母的丧事办完，自己成了贾府的“老太太”，叫苦受累的是王熙凤和贾琏，邢夫人却终于把钱尽可能地留住了。

小说写：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俗话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一味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得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李纨抽空儿叫

了他的人来吩咐，二奶奶办丧事，你们要尽可能帮忙。李纨还对鸳鸯解释了王熙凤的难处，说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她巧媳妇作不上没米的粥。鸳鸯也表示理解了。李纨还琢磨鸳鸯：当初有老太太疼时，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没了仗腰子的了，她的气质倒不大好了。旁观者清，李纨看出鸳鸯有点不对头，也没想到到底有什么不对头。

从李纨这里，续书作者又对未来荣国府的希望贾兰做了番歌功颂德，贾兰在曾祖母治丧期间，仍然惦记着读书，即便躺床上，也想一想书本。李纨身边的人对贾宝玉和贾环来了番不以为然，夸贾兰“好哥儿，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地说些什么，弄得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地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家听听，这里边这些话虽然有非常不合理的成分，比如宝钗不理他，他找薛宝琴，他能和小姨子说话吗？那是宗法社会绝对不允许的。怡红公子贾宝玉简直成了贾府众人眼里的狗不识了，如此的不明是非、不长出息、没有志气，快和贾环有一比了。李纨身边的人形容贾环：“更不像样儿了！两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形容贾环这几句话生动形象。仔细琢磨一下，贾宝玉的作为跟贾环有多大区别？

王熙凤尽心尽力想办好贾母的丧事，却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当年贾母带着众人到清虚观打醮，荣国府门前花团簇簇，几个丫头一辆车，笑语喧哗，现在给贾母出丧，贾府自己的车已经不够用，要借别府的车，一个借车小细节写贾府今不如昔，还是不错的。

坐夜之期的前一天，凤姐已经支撑不住，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客人更多，事情更繁，瞻前不能顾后。她正着急，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一听，一口气撞上来，眼前一黑，嗓子一甜，喷出鲜红的血来，蹲倒在地。王熙凤力诎失人心的结果，是加重了她本人灭亡。

第110回写鸳鸯哀求王熙凤给贾母风风光光办丧事，和贾府老爷、太太形成鲜明对比。贾政王夫人邢夫人再次以实际行动证明，他们对贾母都是假孝顺。王熙凤最得贾母之宠，给贾母办丧事本来应比秦可卿出丧办得更好，岂不知正因为贾母不在，王熙凤才既无昔日威风也无昔日财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大放光芒，治理贾母丧事处处掣肘。并非是她“力诎”力量不足失掉人心，而是因为“财诎”，她手里没钱指挥不灵，更因为她“理诎”，她受邢夫人辖制，她协理宁国府时，贾珍一心铺张，只求不给他省钱，宁国府大笔金钱随王熙凤用，大量的仆人随便派，王熙凤一个人说了算,令行禁止，威风八面。为贾母治丧却事事要请示“上边”定盘子。“上边”古板正经的贾政一心求“俭”，邢夫人一心想省钱。不仅仆人不够用，连车都不够用。贾母留下给自己办丧事的钱，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特别是邢夫人都不让动，最后都便宜了贼。贾兰在曾祖母丧事期间仍刻苦读书，伏下文后面中举，下人议论贾兰的热爱读书和宝玉不读书和女人厮混、贾环守灵偷看妇女，这是一个鲜明的对比，这些描写笔墨琐碎，意义不大，特别是写贾宝玉的笔墨，基本上都是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