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贾母病危湘云结局——第一〇九回（下）

第七十五讲  贾母病危湘云结局——第109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9回的内容。第109回的回目是：“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回目上“候芳魂五儿承错爱”的内容我们已经讲过，听众朋友肯定能判断，贾宝玉到底错爱了哪个。而回目上“还孽债迎女返真元”意思是迎春终于还完发人生的孽债死了。这句话基本不能概括这一回另一半内容，这一回另一半内容是写贾母病重，贾府各色人等的活动，顺便寥寥几笔交待迎春和湘云的结局。估计听众朋友大概更比较关心史湘云的结局，我在后边重点说一说。

贾母给薛宝钗办生日，因为高兴，多吃了些，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着胸口饱闷。鸳鸯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自己饿两顿就好了。结果贾母生命很快进入倒计时。耄耋老人风前之烛，不知道什么原因就会把命送上。贾母的情况就是这样，小说家这样安排很合理。而且，我认为贾府的树倒猢狲散，贾元春是贾府政治上的大树，贾母才是贾府精神上的大树，伦理上的大树，后四十回写贾母之死，尤其给我们这些读者带来盛世不再的悲凉之感。

宝钗给贾母请完早安，再到王夫人凤姐那里都让过，不知道为什么不给邢夫人请早安，宝钗又到贾母跟前。薛姨妈也来了。这对母女现在好像一起成了贾母的跟班，有点形影不离的味道。小丫头来向贾母汇报，二姑爷派人接二姑奶奶，这只中山狼又来叼迎春，也不知道续书作者这么絮聒描写了多少次，贾母叹息迎春“命里遭着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贾母其实不知道迎春的具体遭遇，所以她的叹息还没到点子上，迎春不是不能出头，而是性命堪忧。迎春拜别贾母：“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只是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迎春说着眼泪直流。她的话比较像出自二木头之口，这是迎春留给读者的最后几句话。迎春含悲而别，跟贾府亲人永诀。

第二天，宝玉、宝钗同起，这对贤夫妻合欢之后同睡同起，不知道为什么十分讲究规矩礼数的宝钗不跟宝玉一起到贾母身边，而是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我看大概是小说家要专门描写贾母跟宝贝孙子最后带有诀别性质的交流。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叫鸳鸯开箱取出祖上传下的汉玉，贾母记性非常好，那么多东西，她说在哪里，鸳鸯一找就找到了。这块玉虽不及通灵宝玉，挂在身上也很稀罕。贾母说：“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时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着就像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小，不当什么，摞在箱子六十多年。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玉，拿出来给他，也像是祖上给我的意思。”贾母这是要给自己的宝贝孙子留纪念品了。贾母的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这是块名贵的玉，带有传家宝意味的玉。宝玉口口称赞。贾母说：“你爱么？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这个细节构思不错，贾母始终把贾宝玉放到后辈的第一位，所以她的祖爷爷给她的传家宝，她不给儿了倒给了孙子，交到贾宝玉手上了。咱们看中国古代许多历史书，《左传》等史书多次写到送玉以表示永别的意思，后四十回好像是想延续这种传统。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结闷，头晕目眩，咳嗽，后来又添腹泻，大夫诊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食感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寻常药品，却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命贾琏打听好大夫，也找不到原来给贾宝玉等药到病除的医生。看来史太君寿限到了，代表昔日辉煌的贾母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众人都来给贾母请安，平时因为薛姨妈在场总不来的邢岫烟也来了，跟我们久违的妙玉也来给贾母请安。邢岫烟接了进去，有一段关于妙玉的外貌描写：“妙玉头戴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地走来。”这段描写还是很不错，画出个美丽的尼姑形象。所谓妙常髻，是宋代陈妙常带发修行所梳的发髻，上覆巾帻。续书作者特别点出“妙常”二字，是不是想暗示读者，妙玉就是个陈妙常式人物？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人只要宽心些。”妙玉的话说得多么和缓。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样，只是胸隔闷饱，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脉理平常么。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仍请他来。”大家看，好玩不好玩，妙玉居然会说套话，也不知道是什么话，贾母跟妙玉居然好像好朋友一般，后四十回的贾母真够平易近人，傅试家的婆子可以和她聊老半天，她自己的病是不是气恼了，也能跟很少有来往的尼姑说。妙玉来请安，这位金陵十二钗久不露面，续书作者叫她露露面是可以的，按说妙玉受贾府供养，听说贾母病重来请安可以理解，只是我总觉得妙玉说的话是不是过于世俗化。而妙玉要见惜春必须预先安排，妙玉问：“四姑娘为什么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大家听听，这像不像个大姐姐关心小妹妹？孤高自许都超过林黛玉的妙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蔼可亲了？惜春说：“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进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表示可以来看惜春，这就埋下后来妙玉在惜春房间被强盗看上，将来被劫的伏笔。

贾母强开宝钗生日宴的结果是自己病了，贾母的病越治越多，像是老年人渐渐全身衰竭，贾母重病期间，走过场般交代了迎春和湘云的结局。迎春得了痰疾，湘云的姑爷得了痨病。两个重要的金陵十二钗人物，竟然没有任何具体描写，没有任何动人的情节，也没有任何能叫我们记得住的语言，只是用人物对话的方式，根据第五回的判词稍加铺陈，草草交代这两个金陵十二钗重要人物。元春“圣眷隆重”导致痰疾，迎春受尽折磨也是痰疾，续书作者连点新鲜的病症都琢磨不出来。这些描写实在令人失望。

迎春的结局第五回判词说“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后四十回已经写了好几次迎春对孙绍祖之恶劣哭诉，只不过写不出什么新奇内容，这次和下次重复，第三次还絮聒同样的话，孙绍祖无非不通情理，他如何像中山狼一样吞噬迎春，估计续书作者对这类朝廷武官内闱生活极不熟悉，想不出生动精彩的写法。至于续书作者对湘云命运的安排，就太轻率了。史湘云是金陵十二钗的重要人物，也是曹雪芹非常喜爱的人物，前八十回对她的命运做了多次预示、暗示，我们回顾一下：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看到史湘云的画、判词、听到关于史湘云的《红楼梦曲》：先是画：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这个画寄寓了湘云的名字，逝水暗寓湘江，飞云暗寓云，判词：“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这首词的意思是：史湘云虽然生活在富贵之家，但从小父母双亡，豪门富贵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她的婚姻也像转眼飘逝的云彩一样短暂。《红楼梦曲·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红楼梦曲·乐中悲》仍然唱的是史湘云的不幸命运，她婴儿时就没了父母，史家虽然是公侯，她却并没被娇养，幸亏湘云性情开朗，活泼大度，从不把生活中这些不幸放到心上，也从不把儿女私情放到心上，她光明磊落，像雨过天晴的明朗天空，她和才貌双全的男子成亲，所谓“才貌仙郎”成亲，本来应该获得地久天长的爱情和安                                                                                             定的家庭生活，可以把儿时的不幸都准折过来，没想到，她的婚姻仍然是短暂的，不幸的。

曹雪芹的《红楼梦》经过五次增删，在早期《红楼梦》稿本中，史湘云和宝玉有过一段青梅竹马，他们是好朋友，他们的青梅竹马，现存脂砚斋评石头记版本还能找到蛛丝马迹，那就是湘云和袭人、贾宝玉聊天时说到过，她小时住在贾母身边，贾宝玉那时也住在贾母身边，袭人那时专门服侍史湘云，她给贾宝玉西梳过头。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由叔叔收养，婶娘对她并不好，千金小姐还得半夜亲自做女红，史湘云喜欢跑到贾府来，在姑奶奶贾母身边跟兄弟姐妹热热闹闹。贾母非常喜欢这个娘家侄孙女。大观园才女中，林黛玉有些小性儿，薛宝钗有些心计，史湘云既是个有男儿气概的脂粉豪杰，又是个有魏晋风度的才女。她心直口快，从不计较小肚鸡肠。史湘云之所以也进薄命司，还是因为她的婚姻。“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写得很明确。这两句既藏进湘云的名字，又用典故暗示湘云婚姻很不幸。宋玉《高唐赋》楚襄王梦到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这样一来，中国古代“云雨”就成了男欢女爱的代名词，“云散高唐”那就是没了男欢女爱，湘江，是娥皇、女英哭大舜的地方，都表示夫妻虽然美满，但却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巫山神女的卿卿我我很快消散，湘江边上娥皇女英的爱河干涸了。湘云的婚姻虽然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却是短暂的、不幸的。

   那么，“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是不是说史湘云结婚不久丈夫就病重或死了？而她的丈夫是哪一个？第109回简单叙述史湘云的丈夫，没名没姓没家族背景、很不错的丈夫得了重病，如果转成痨病还能维持几年，这样写是不对的。史湘云的丈夫前八十回脂砚斋评语早就直接把名字提出，卫若兰。卫若兰早在秦可卿大丧时，就作为王孙公子的名字，跟陈也俊一起出现过，只是一真没写他和贾宝玉交往。卫若兰后来跟贾宝玉可能的交往，就是他在贵族哥儿们射圃时赢了贾宝玉的金麒麟，此后金麒麟成了卫若兰标志性的佩带，他娶进史湘云恰好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金麒麟，稍微小一点儿。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史湘云有个金麒麟，张道士送了个金麒麟给贾宝玉，贾宝玉想拿给史湘云看却丢了，恰好被史湘云捡到，史湘云捡到这个金麒麟时，她的丫鬟翠缕还跟她来了番麒麟是公的还是母的“讨论”。这个讨论有预言性，史湘云手里那个麒麟小，是雌的，贾宝玉要给她看的麒麟大一些，是雄的。这个雄麒麟将来要佩带在史湘云未婚夫卫若兰身上。三十一回有条脂砚斋评语很重要：“后数十回（卫）若兰在射圃所佩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可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这说明，史湘云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就是卫若兰，将来史湘云有个雌麒麟，卫若兰有个雄麒麟，而且这个雄麒麟是卫若兰从贾宝玉手里到手的。很可能是贾宝玉输给卫若兰的。

那么，卫若兰跟史湘云婚姻既然美好怎么又分离？红学家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卫若兰发现史湘云也有个金麒麟，他对史湘云是不是跟贾宝玉有私情产生怀疑。史湘云眼里揉不下砂子，她不能容忍自己爱的人不信任自己，主动离开了卫若兰。提出这样设想的根据是：第二十二回脂砚斋评语：“湘云是自爱所误”。脂砚斋的评语还说“黛玉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凤姐是机心所误”。为什么事所误，也就会因为什么性格导致什么结局，从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的结局看，脂砚斋为什么所误的评语非常准确，“湘云为自爱所误”应该是最终造成她悲剧的原因。那就是史湘云自尊心太强了。她不能容许自己的婚姻有任何瑕疵。还有其他依据：史湘云《白海棠诗》有一句“自是霜娥偏爱冷”，脂砚斋评语“又不脱自己将来形景”，说明将来史湘云将来孤零零。“非关倩女亦离魂”，那就说明湘云虽然离开了丈夫，却始终爱他的，和卫若兰还是梦魂相绕。还有一句“花因喜洁难寻偶”，暗示将来史湘云不肯蒙受垢语污名而与丈夫分手，另一句诗“幽情欲向嫦娥诉”，说明史湘云跟嫦娥一样“碧海青天夜夜心”地孤栖住着。我比较同意这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史湘云丈夫卫若兰是个武将，他到边疆去从军，史湘云跟他分离了。这种说法，虽然也是夫妻分离，但我觉得不及第一种更具抒情性，而抒情性是曹雪芹构思小说的重要特点。

   关于史湘云的结局，还有种相当流行的说法：是说《红楼梦》有两对金玉良缘，一对是贾宝玉和薛宝钗，一对是贾宝玉和史湘云，最后和贾宝玉成夫妻的是史湘云，根据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就是因为一对麒麟，两个人最后白头到老了。其实，这里边可能有两个误解，一个误解是：是有一种《红楼梦》续书写到贾宝玉最后是跟史湘云成了夫妻，而贾宝玉跟史湘云成亲，并不是曹雪芹的佚稿，也不在曹雪芹原来的构思里边。另一个误解是“白首双星”指白头到老，其实“双星”本身就指夫妻分离，所谓双星，指哪两个星？牛郎星和织女星，他们永远分离，“白首双星”怎么可能说是夫妻白头到老？至于说史湘云不仅和贾宝玉结婚，而且史湘云就是脂砚斋，也是曹雪芹后娶的妻子，这是周汝昌先生一直宣传的观点，我记得大概2001年我第二届博士生王海燕以林黛玉做毕业论文，我让她去北京找周汝昌先生访学，周先生跟她很认真谈了很长时间的话，还题字送给海燕一本《红楼梦真故事》，里边就详细写到这个观点，周先生这本书，海燕转送给我，到现在还摆在我的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