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9 鸳鸯是否殉主而死——第一一一回（上）

第七十九讲  鸳鸯是否殉主而死——第111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1回的内容。第111回的回目是“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狗彘奴欺天招伙盗”，回目的意思是鸳鸯殉贾母而死，猪狗般卑劣的奴仆给贾府招来盗贼。这一回重点写贾母逝后贾府奴仆，鸳鸯深感前途渺茫毅然赴死被续书作者解释为“殉主”，周瑞干儿子勾引盗贼是“狗彘奴”，甄府推荐来的包勇关键时刻成忠仆。续书作者完全站在贾政等主子立场上来解释鸳鸯之死和贾府失盗，那么，鸳鸯真是为殉主而死吗？在曹雪芹构思中，鸳鸯死没死？贾府败落是因为卑劣奴仆欺天吗？我们具体看一下。

111回接续110回的描写，110回结尾的描写已经够荒唐，大家想想，哪儿能来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敢当面对管家奶奶王熙凤传邢夫人闲话，说王熙凤躲着自在，这已经已不合理，却顺理成章成了王熙凤发急病的原因。王熙凤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吐了血，昏晕过去，坐在地上。平儿叫人搀扶送到房中，安放在炕上，叫小红斟上开水送到凤姐唇边。凤姐喝一口，仍然昏睡。平儿派丰儿快去回明邢夫人王夫人，二奶奶吐血发晕不能照应。邢夫人打量凤姐推病藏躲，说：“叫他歇着去罢。”邢夫人这样做，很不合理，作为婆婆，听到儿媳妇吐血，至少得派个人过去瞧瞧，即使想查明王熙凤是不是躲着装病，也得派人去看看，比如派王善保家的瞅一眼，下边的话，尤其令我诧异：“众人也并无言语”,众人是哪些人？至少包括王夫人、薛宝钗在内，王夫人是王熙凤的亲姑妈，薛宝钗是王熙凤的亲表妹，现在又成了妯娌关系，她们两个人听到王熙凤吐血后居然会毫无反应？我看是续书作者的疏忽让王夫人和薛宝钗都成了无情的混蛋。王熙凤病情加重按照曹雪芹构思，是跟贾府整个的命运紧密联系到一起的，是王熙凤的劣迹导致贾府雪山崩，贾府雪山崩再导致王熙凤身体血山崩，最后被休回家，死了，并不是什么邢夫人一句半句闲话就能叫王熙凤病入膏肓。而续书作者，他就乐意这么写，我们姑且这么往下看。

贾母是王熙凤的靠山，也是鸳鸯的靠山。贾母死了，鸳鸯知道自己没有好日子过了。凌晨贾府预备辞灵出殡。女眷哭一阵，鸳鸯哭晕过去，醒过来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这句话后来成了贾政把鸳鸯之死说成是殉主的重要依据。琥珀等贾母丫鬟哭奠之时，不见鸳鸯。以为她哭累了，其实这时鸳鸯已经死了。鸳鸯哭罢贾母后想的是：“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很明显，鸳鸯这番思维说明她不是因为老太太疼她，老太太死了她要跟了去，是殉主，而是因为贾母走了，她无路可走。贾赦邢夫人因为当年鸳鸯抗婚吃了大亏，贾赦很长时间在贾府内抬不起头，以有病的理由不敢出来见贾母，邢夫人挨了贾母教训，当然对鸳鸯怀恨在心。现在贾赦不在家，邢夫人当家，邢夫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报复鸳鸯，她现在成了贾府的老太太，她处理鸳鸯还不像捏死个苍蝇一般容易？邢夫人很大的可能倒不是把鸳鸯给贾赦留在房里，或者把鸳鸯放到贾琏的房里，很可能她故意找个最不成器的奴仆，把鸳鸯指派给他做妻子，就像贾环的情人被王熙凤胁迫嫁王熙凤陪房旺儿那个无赖儿子。鸳鸯因为得到贾母的宠爱，她已经早就把自己跟这些一般奴仆划清界线，但严酷的现实是再得宠的丫鬟还是丫鬟，何况是家生子丫鬟，鸳鸯的命运就是由主子决定。鸳鸯想来想去，只有死路一条。

鸳鸯琢磨如何死的时候，居然是被秦可卿导引上吊而死。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很少出现见神见鬼的描写，后四十回鬼魂出没成常态，鬼气森森成常情。续书作者经常模仿《聊斋志异》，不过是蹩脚的模仿。鸳鸯走进贾母套间，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要上吊。鸳鸯惊悟过来，这是东府小蓉大奶奶教给我怎么死法儿。这个地方，后四十回总算尊重了第五回一次，虽然曹雪芹在畸笏叟干与下，写秦可卿病死，不再写她是跟贾珍爬灰上吊而死，把那段改了，但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看到秦可卿的图画，她却是吊死的。鸳鸯一面哭，一面开了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里，这个细节不错，叫我们想起鸳鸯抗婚的情节，那时的鸳鸯多么壮烈，现在的鸳鸯多么凄惨。然后写了鸳鸯细致入微的上吊过程。我们就不详细看了。接下来，鸳鸯的鬼魂又和秦可卿的鬼魂有了交往，而且是非常奇异的交往。

鸳鸯香魂出窍，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么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然后秦可卿对鸳鸯来了番自我介绍：“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钟情的首坐，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该当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自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来引你前去的。”大家听听，这不是诌掉下巴了？这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语？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掌管天下痴男怨女的是哪个？是警幻仙子本人；导引天下痴情人入痴情司薄命司的是哪个？也是警幻仙子本人。现在，主管风月情浓的成了秦可卿。而秦可卿到人世间是做第一情人，就该悬梁自尽，而她又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得找继承人，她找的这个继承人就是从来不谈男女之情的鸳鸯。鸳鸯应该是和袭人晴雯一起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人物，她怎么能代替警幻仙子掌管天下的风情月债？这是连跳多少级的破格提拔？多么不伦不类的提拔？多么驴唇不对马嘴的提拔？这样的构思不要说已经把读者给领到沟里，鸳鸯自己也不明白，她说：“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个警幻之妹做了一番不可思议的解说：“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大家听听，这个所谓警幻之妹用这样的话忽悠鸳鸯，续书作者用这番谬论忽悠读者，岂不是叫人把牙笑掉了？秦可卿的名字什么意思？是感情可以被轻视，爱情可以被轻视，爱情可以被滥用，秦可卿是性爱象征，她和贾珍们的交往还有贾蔷，那是皮肤滥淫，叫她来导引虽叫“鸳鸯”却永世不能成双的，已经够怪诞，秦可卿对鸳鸯说的话更是大谬特谬，“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我看到这个地方都笑出声来了。秦可卿既与公爹爬灰，又养小叔子，这朵花开到残落，这个人滥情到极点，她怎会像鸳鸯含苞未放？

琥珀等发现鸳鸯吊死，嚷着报与邢夫人、王夫人知道。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着去瞧。邢夫人说：“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宝玉听见这个话，吓得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说：“你要哭就哭，别憋着气。”宝玉死命地才哭出来声来了，心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钟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得上他。”复又喜欢起来。宝钗听见宝玉大哭出来了，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说：“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大家看看看，贾宝玉和薛宝钗现在真是心心相印了。贾宝玉的想法，实际上还是认为鸳鸯是殉贾母而死，前八十回的贾宝玉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也绝对不会因为鸳鸯这样死而喜欢。

贾政说鸳鸯“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很自然地把鸳鸯之死定位为殉主，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后，全了他的心志。”贾政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喜不自胜，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制止：“有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做了媳妇后一直低调的宝钗居然有勇气跟大婆婆邢夫人对着干，她说：“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地替咱们服侍老太太西去。”薛宝钗一面奠酒，拜了几拜，狠狠哭了鸳鸯一场。贾政、宝玉、宝钗都把鸳鸯看作是殉主的来对待。

平儿、袭人、莺儿哀哀欲绝。紫鹃想起自己终身一无着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么。”紫鹃哭得哀切，这里又出来个想殉主而不能殉主的。

续书作者这些描写，都是按照贾政的思维进行的，只不过这里边有个细节写得比较生动、形象、好玩。王夫人传了鸳鸯的嫂子看着入殓，赏一百两银子，嫂子磕头出去，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旁边一个婆子说：“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后四十回真是难得有这样的幽默。不知道是哪个婆子偶尔露峥嵘了。

续书作者描写的鸳鸯之死，是贾母死后鸳鸯清醒地看到，自己没了靠山，王夫人等靠不住；贾赦虽不在，邢夫人却在，当年抗婚旧账一定会算，自己面临绝路，只能去死。鸳鸯之死引出贾政、宝玉、宝钗、紫鹃、鸳鸯嫂子等各种不同反应，其实鸳鸯无路可走毅然赴死，仍像当初抗婚一样具备奴隶反抗强权的意义。

那么鸳鸯是不是这样的结局？按照曹雪芹构思还很可能不是。鸳鸯抗婚时就对平儿和袭人明确说过她自己将来的结局：“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这些话说明，鸳鸯把贾母当自己的护身符，也仅仅是当自己的护身符，贾母死了，她不会马上跟着贾母死，落个殉主的“美名”。鸳鸯没有忠君孝子殉主之类的奴隶思维，她会继续活着，她还要用自己的顽强斗志，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最好的活法。贾母死了，三年内，贾赦不能再强娶鸳鸯做小老婆，三年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鸳鸯当然不会预感到贾府会被抄家、贾赦会被治罪而且很快死了，鸳鸯估计贾母死了，贾赦能不能再活三年，真不一定。即使贾母死了，贾赦活过三年，再来逼鸳鸯，鸳鸯的态度是“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做姑子之后的选项是“不然，还有一死”，但是死仍然不是鸳鸯最后的选项，鸳鸯最后的选项是“一辈子不嫁人”。你们是主子，你们逼我做妾，我不做，我不嫁任何人还不行吗？鸳鸯当时对平儿袭人说这话时，她还想不到贾府会抄家，贾赦会被发配边疆，她的态度是贾母死了，即使贾赦还在贾府，她也不会死，她会观察三年后再决定对策，即使贾赦死了，因为鸳鸯宣布过一辈子不嫁人，她就不嫁人。这是前八十回预示过的。

关于鸳鸯之死红学家有各种各样的讨论。蔡义江先生写过《鸳鸯没有死》的文章，提出一条很有力的根据。第四十八回戚序本脂砚斋评语说明鸳鸯没有死：“鸳鸯女从热闹中别具一副肠胃，不轻许人一事，是宦途中药石仙方。”蔡义江先生认为：《红楼梦》这个小说以小寓大，从治家见治国，脂评也往往揭示，这条评语即是批者从鸳鸯在婚姻问题上不轻许人的态度，联想到宦途官场之中也不应该轻易许人，否则可能后患无穷。所以，他认为“不轻许人”是能够避免祸殃的“药石仙方”。写脂评的人是读过佚稿，知道鸳鸯的结局。蔡义江先生说：“可见，在佚稿中鸳鸯的命运只是终生不嫁，这样，在批书人看来，她也像宦途中保持独立人格，不结党，不亲附什么势力的人一样，虽不能腾达荣华，但却有可能在政治风云变幻时保全自己，自己也乐得干净。”蔡义江先生还说：“鸳鸯的名字，也与贾赦一样，是作者有意取反义而设计的。大恶不赦之人，偏偏叫‘赦’，名为‘鸳鸯’其实是永远不成双。”蔡义江先生的分析，我认为相当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