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贾母寿终嘱后事——第一一〇回（上）

第七十六讲  贾母寿终嘱后事——第110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10回的内容。这一回的回目是“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贾母去世，力诎，指力穷，力不从心。王熙凤办丧事办不从心，失掉人心。第109回结尾写到病势渐渐沉重的贾母神色大变，贾政意识到贾母已到临终状态，嘱咐贾琏传齐家人，先把给贾母准备好的棺材请出来挂里子，就是在棺木的内壁涂刷松香、桐油、黄蜡，把贾府各人的衣服尺寸量好，叫裁缝做孝服，安排搭孝棚等事，太医诊脉后，悄悄告诉贾政：“老太太脉气不好，准备着。”王夫人使眼色给鸳鸯，叫她把老太太的寿衣准备出来。贾母的后事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贾母却睁开眼要茶喝，邢夫人进参汤，她说要喝茶，还坐起来，要跟大家说说话。贾母进入回光返照状态，续书作者对史太君临终的描写分寸把握得好，人物关系掌握得比较准确，描写起来细致、生动、感人。

贾母临终仍然关心着贾府后辈儿孙的命运，她的一番话，说得很合理。贾母坐起来说：“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贾母不提导致贾府被抄的长子贾赦，只提“你们老爷”也就是贾政，而且说“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贾母至死都清醒、宽容、豁达，老太太有利于安抚子孙的话讲，戳子孙伤痛的话不讲，所谓现在的有利于团结的话多讲，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讲，贾母首先提到，自你们老爷起，指贾政，现在的荣国公，也是贾府掌舵人。接着贾母说“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着，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推宝玉走到贾母的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说：“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这句话很简练、生动、传神，说明贾母非常明白，她最疼的孙子恰好是贾府后辈儿孙辈中最任性、最不争气的一个，老太大此时是不是有点后悔当初太溺爱贾宝玉、太娇惯这个宝贝孙子，才叫他如此的不“成才”。但时过境迁，一切都晚了。贾母只能嘱咐宝玉一句，叫他争气。宝玉答应着，心酸，眼泪要流下来，又不敢哭。是不是贾母临终这句话，推动着贾宝玉去求功名呢？可能有点吧。我还是那句话：宝玉傻吗？一点也不傻，他的行动很得体。贾母说“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的手，拉起贾兰的手说：“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贾母说这段话，既是临终说出希望贾兰光宗耀祖的愿望，“成了人”，也安慰了李纨，顺便也嘱咐安慰了李纨，这样写合情合理，李纨是贾母长孙的遗孀，一直孝顺贾母。贾母接着说“凤丫头呢？”贾母不提现在还活着的长孙贾琏，贾琏早就因为鲍二家的事被贾母骂过，当然不会单独提溜出他来再教训嘱咐一番，贾母晚年的开心果却是王熙凤，她提王熙凤，对凤姐说：“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这个话里边的教训意味还是有的，当然也很有深情，太聪明，也就不够宽厚、不够仁慈，所以得修福。将来修修福，是不是清空来得及？只有天知道了。相信这个时候赵姨娘也得带着贾环在现场，但贾母根本不提贾环一个字，贾母的嫡庶观念很强，那是前八十回早就多次写过的，她正眼都不看赵姨娘之类，很正常，因为赵姨娘是奴才。贾环在理论上却跟贾宝玉是同样的贾府少爷，贾母也从来不正眼看他，交待后事都不提他，临终关怀仍然不提他。接着，贾母提到她当年命子孙写的金钢经，说“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罢了”，提到贾赦贾珍，“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么总不来瞧我。”她不知道史湘云的不幸命运，丈夫已经得了重病。奇怪的是，现在贾府唯一的孙小姐惜春在场，而且是王夫人自幼抱过来在贾母身边长大的最小的孙女，贾母居然也没有提她，贾母又瞧瞧宝钗，叹了口气，看来无话可说。然后续书作者用他擅长的、写人物病情的笔墨，写人物自然死亡的笔墨，写贾母死亡的过程，贾母先是脸上发红，回光返照，进上参汤，牙关已紧，喝不进去了，然后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小说写贾母“享年八十三岁”。

贾母含笑离去，结束了赫赫扬扬国公府的昔日辉煌，标志着贾府真正的败落。贾母是贾府的宝塔尖，对包括贾赦在内的人都有震慑作用。宝玉挨打，贾母一句话，贾政就得跪倒在地求饶，王夫人莫名其妙地无端因为贾赦的事挨骂一声不敢吭。贾府繁华时期，一切享乐围绕着贾母，贾母受到王熙凤、薛宝钗为代表的充分尊重和热情吹捧，林黛玉尊贾母为自己的唯一救星。贾府危难时，贾母力挽狂澜，恰当处理纷杂两府，以私蓄保证子孙用度，一一按需分派银钱，连丫鬟和自己丧葬经费都顾及到，非常周到。贾母临终，对最爱的宝玉、贾兰、凤姐一一留遗言，然后“脸变笑容，竟是去了”。这都写得很生动。后四十回的贾母，对林黛玉态度非常不合情理，话太多，缺乏威严；但对贾母处理危难的描写和临终描写，续书作者写得简练合理。贾母是贾府老一辈艰辛创业的硕果仅存，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象征，是贾府富贵繁华、歌舞升平的代表，是贾府优雅华丽、琴棋诗画的符号，贾母一死，意味着贾府光荣历史一去不复返。

贾母去世，接着续书作者在这一回按几条线索同时描写，写四件事：一件是贾府如何举丧，一件是鸳鸯求凤姐，一件是贾宝玉史湘云等如何哭灵，一件是王熙凤力诎失人心。

贾府如何举丧写得简明合理。贾母一死，众婆子急忙停床。贾政等在外边跪着，邢夫人等在里边跪着，一齐举哀。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贾母去世的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高搭起，大门前的白色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披麻带孝，贾政报了丁忧（因父母去世暂时停职）。礼部奏闻，皇帝念及贾府世代功勋，又是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下令礼部主祭，这是很高的待遇。家人们各处报丧。亲友虽知贾家势败，现在看到皇帝这么给面子，所谓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等亲孙亲重孙守灵。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灵旁哭泣，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贾琏带着贾蓉分派家人办事。内里尤氏许氏婆媳尽力照应，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当年秦可卿去世，是王熙凤到宁国府照应，现在贾母去世，是宁国府现在寄人篱下的尤氏照应，尤氏自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谙练，指挥起来很难。惜春年小，内里竟无一人支持，还得凤姐照管里头的事。贾琏在外作主，凤姐在内管事，好像里外二人倒也相宜。其实，外边贾琏说了不算，里边凤姐说了不算，这是我后边要讲的王熙凤力诎失人心。

鸳鸯请凤姐的情节，写得也比较好。小丫头对王熙凤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得”两个字很传神，很给力，很有哲理性。鸳鸯是贾母的大丫鬟，是贾母最信任的人，是掌管贾母财物的总理事。凤姐夫妻在贾母生前，得像巴结贾母一样巴结讨好鸳鸯，他们以少爷少奶奶之尊亲切地称鸳鸯“姐姐”。现在贾母死了，鸳鸯的身份已经回复到任人宰割的大丫鬟身份，所以一向势利眼的王熙凤过去得两个字修饰词“只得”。她过去发现鸳鸯哭得泪人一般，拉着凤姐儿说：“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得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地说。”凤姐拉鸳鸯起来。鸳鸯说：“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蹋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地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得古怪，其实以王熙凤的聪明，她怎么也能听出来，鸳鸯已经决心赴死，凤姐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鸳鸯要把贾母留给他们的银子用到贾母丧事上，凤姐当然感动，告诉鸳鸯“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地托了凤姐。王熙凤可真成了说大话了，她说：有我呢。岂不知，你王熙凤再也不是有贾母撑腰的那个指挥若定、威风八面的琏二奶奶，现在已经成了在冢妇邢夫人手下听喝的小媳妇，冢妇，这个名词，早在秦可卿大丧时就出现过，冢妇就是这个家庭中嫡长子之妻，贾赦不在，但邢夫人是贾府长房太太，是冢妇，这个冢妇恰好喜欢抓权抓钱的，成了当家太太，连贾政考虑事都得征求大太太的主意，王夫人更得听大太太的。邢夫人一向和王熙凤不对付，贾政迂腐地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邢夫人又一心想省下点钱以后过日子，王熙凤想风风光光给贾母办丧事，她说了算吗？她非但说了不算还得吃气。

贾母去世，史湘云女婿病着，只来一次，因为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死不了，贾母送殡史湘云不能不来，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也就是说，史湘云在贾母出殡前守灵了。她是什么心情？她既哭贾母，更哭自己，史湘云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地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这是史湘云的心情，她为什么哭。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他是瞅着贾母死了悲伤还是瞅着史湘云哭着悲伤？很明显，是看着史湘云哭而悲伤，他又不好上前去劝，咱们看看下边的描写别扭不别扭：贾宝玉看史湘云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得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地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地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大家听听，他是哭祖母？他是借祖母去世放声大哭自己的心事。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贾宝玉史湘云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史湘云为自己命运而哭，贾宝玉还在哭林黛玉。这场大哭，虽然写得各有各的哭的理由，而哭的理由也完全站得住脚，但是贾宝玉如此哭灵写得相当有趣却完全是败笔。大家想想：贾宝玉是贾母的命根子，贾母整天心肝儿肉地对待他，吃口菜想着宝玉，有件好衣服，想着宝玉，有个祖爷爷送的汉代古玉，最后还是给了贾宝玉。贾宝玉的爹打了宝玉，贾母能把那个爹训得跪倒在地，这么心疼贾宝玉的祖母死了，临死还拉着宝玉的手叫“我的儿，你要争气”，贾宝玉却越来越不争气，在贾母的丧礼上，在出殡守夜时更加不争气，他居然没有过电影一样回忆一下自己亲爱的祖母，反而像个色狼一样欣赏起史湘云穿丧服的美态，“色狼”二字重了点，但我很气愤，给他加这个词，欣赏起薛宝琴穿丧服的美态，欣赏起宝钗穿丧服的美态，还想到什么梅花洁白清香，还联想到林黛玉如果穿丧服更好看，现在的贾宝玉，已经不是前八十回那个离经叛道的贾宝玉，不是那个爱博而心劳、护花使者贾宝玉，他成了一味欣赏女性美，在任何情况下都先想到女性美的一个家伙，这个家伙那真是比登徒子也强不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