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贾母散余资——第一〇七回（上）

第七十讲   贾母散余资——第107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7回的内容。第107回回目“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皇恩”，内容是写面临家庭巨变，贾母成为贾府的中流砥柱，也成为贾府最后的经济支撑，她把从做媳妇到做曾祖母积累的财富全部拿出来，分派给子孙度过难关，贾政经过皇帝几次考问后，非但没有受到进一步处分，反而接受了贾赦丢掉的世职。贾政复世职的构思当然跟曹雪芹关于贾家彻底败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完全背道而驰，但贾母的表现相当好，这是后四十回描写人物的重要贡献，如果说前八十回完成一个享乐型祖母形象，后四十回就创造一个困境中稳健凝重处事干练的大家庭祖母形象。

我们先看贾母如何散余资明大义。

两位王爷主持的走过场一样抄家后，经过一场更加走过场的审讯，贾赦贾珍都没有被治重罪，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贾珍发往海疆效力，贾母听到这个处理结果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更是哭起来。贾政劝贾母：“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贾政说贾赦不致受苦，我估计是安慰自己的母亲，说说而已，一个常年什么事也不做的大老爷，一个整天跟小老婆喝酒，动不动就玩玩扇子的老纨绔子弟，六十岁长途跋涉到边疆，怎么会不吃苦？在曹雪芹原有构思中，贾赦抄家之后可是连命都送上了。小说继续写：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我觉得对贾母这段心理的描写不太合理，贾母素来不喜欢贾赦，是因为这个大儿子胡子白了，官不好好做，整天和小老婆喝酒，并不意味着一个做母亲的，对年老的儿子远走边疆不心疼。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的心理活动写得很真实，很合理。邢夫人想：“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这个心理很合理很真实，但这里边缺少邢夫人最在乎的金钱的思虑，前八十回描写邢夫人对钱特别感兴趣，凡是经她的手就克扣异常，现在抄家从贾赦处抄出五千两银子还有金子，未必就没有邢夫人克扣节省下来的钱，邢夫人怎么没好好考虑？只“家产一空”四个字？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惟他为尊，又和贾珍夫妇关系好，尤氏想的也非常合理：“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依人门下。”又想到“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尤氏想的完全合理，但是官司就是这么不合理，该负责的就是不负责。尤氏姐妹之死都和贾琏有关，尤二姐之死又和王熙凤有关，官府却连问都不问，贾琏放高利贷的事也不追问，其实，贾琏是贾赦的儿子，既然治贾赦就应该治贾琏，不知道皇帝怎么会特别对贾琏网开一面。邢夫人尤氏痛哭，贾母不忍，问贾政：“你大哥和珍儿定案，可能回家？蓉儿也该放出来了。”贾政回答，已经托了人情，在他们去边疆之前，放他们回家准备行装。贾母又说：“我这几年老得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贾母当年毕竟是才能胜过王熙凤的管家婆，毕竟现在还是整个贾府的老当家，她平时是享乐的老祖宗，大难临头，贾母成了整个贾府，包括宁国府和荣国府的顶梁柱，主心骨。贾政不得不回复贾母：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外头还有亏空。大哥和珍儿的事必须花银托人照料，而这项银子还不知道从哪儿出。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政这番话就是说，得把王夫人、薛宝钗等人的首饰变卖了打发贾赦贾珍动身了。当然，贾政绝对不敢提：老太太，您的私房钱得拿出来。贾母听了，急得眼泪直淌，说：“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家向日比这强十倍，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据你说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回答：咱们两个世俸没了，荣国公宁国公的头衔都革去了，皇帝的补助没有了，外边借都借不出来，亲戚也穷了，没用过我们不肯照应。家里花钱一无所出，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这么多了。听了贾政的话，贾母非常忧虑。我估计这位贾府的老封君在听到贾府实际情况之后，很快就在心里暗下决心，自己已经年过八十，来日无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贾府面临困境，那就把自己毕生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给儿孙们解困扶危。贾母还没说什么，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赦贾珍这是放一两天假回家整理行装。贾母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大哭。贾赦贾珍脸上羞惭，跪在地下哭着说：“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人一齐大哭。贾政劝解：先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贾母含悲忍泪说：“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吩咐贾政：“这件事不能久待，外面挪移恐不中用，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一面说着，一面叫鸳鸯吩咐去了。叫鸳鸯吩咐什么？自然跟邢夫人王夫人一起，把贾母身边大小丫鬟、管事媳妇全部调动起来，翻箱倒柜，把贾母的大柜子、大箱子，全部打开，清查贾母六十多年有哪些积累。贾母的大柜子是个宝藏，刘姥姥曾经感叹过：这么大的柜子，取东西都得用梯子了。王熙凤也说过，贾母是金的银的，压塌了箱子底。

我已经多次对续书作者写贾府抄家说了些如何写得不合情理，如何不符合曹雪芹原有的构思，其实续书作者对抄家的描写，他是有他自己的全局性考虑的，有他自己的精细设计和安排，他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他必须只叫锦衣军全抄宁国府，不能全抄荣国府，对荣国府必须只抄贾赦，不抄贾政，更不抄贾母，这样既能安排贾政继承荣国公的职位，安排续书作者一心要做的贾府重兴，他又能安排贾母祈祷上天保佑子孙，安排贾母散余资，如果是稀里哗啦把贾府，不管是宁国府还是荣国府全部抄光，不管是贾赦还是贾政，再加上贾母贾宝玉薛宝钗全抄光，再给它放上一把火，那还有后边的情节可写吗？而且，在抄家中，贾宝玉和薛宝钗如何安排？他们必须像跟屁虫一样跟在贾母的身边。这样一安排，年老的贾母就成了杨家将百岁挂帅的佘太君，威风八面，运筹帷幄，我想续书后四十回能够附在前八十回之后广泛流传，和他写的黛玉之死有关，和他写的我认为的千疮百孔的抄家有关，也跟这位异军突起的贾母老太君有关。

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叫来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

如今他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贾母一一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这一段我看了特别受感动，而且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受感动。人们不是常说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在贾府遭遇塌天大祸的情况下，在贾政这么个朝廷官员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当然他也没办法，因为他手里没钱。贾母遇事不惊，遇难不怕，豁达大度，能上能下，明断分析，头头是道。真叫疾风知劲草，贾母这位老年女杰简直超过当年协理宁国府的王熙凤了。贾政等见母亲这样处理，都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继续发布理家的命令：一是现在家道艰难，用不了那么多仆人丫头，该配人的配人，该赏去的赏去。房子虽然不入官，把大观园交上。田地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江南甄家存放的银子，在二太太那里，叫人就送去。贾政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母又说：“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服侍我的丫头。”贾母这已经是安排后事，连自己后事用的银子从哪儿出，都交待好了，处理完后事，余下的银子，给伺候她的丫头。这个老太太很善良，很周到。她这些话令人感动。贾政等人表示兢兢业业治家，奉养老太太，让您活到一百岁。贾母说这样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量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不过这几年看你们轰轰烈烈，我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贾母正自长篇大论地说，丰儿慌慌张张地跑来回王夫人：二奶奶气都接不上来了。贾母心里，第一是贾宝玉，过去同样第一的还有林黛玉，第二居然就是孙媳妇王熙凤，看来王熙凤多年做贾母的开心果，还真是没有白做。贾母立即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至少有三千两银子，还有给王熙凤的衣服首饰，叫这些人跟她过去亲自看望王熙凤。这是多么大的面子，凤姐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她原来担心贾母不再疼她，死活由他，现在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本来上不来气，现在气也上来了，她含泪检查，却一条自己的实际错误不说，一条自己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提，她只是笼统地说：我叫神鬼支使得失魂落魄，帮着料理家务，闹得七颠八倒，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贾母居然说：“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我一直琢磨，贾母到底知道不知道王熙凤放高利贷的事？到底知道不知道尤氏姐妹之死，虽然是贾珍获罪的原因，而尤二姐实际上是凤姐害死的？是贾府的人从头到尾把这些内幕一直到抄家都瞒着贾母，还是贾母明明知道也装聋作哑？王熙凤贪得无厌，她的财物被抄尽净，又愁苦，又恐人埋怨，她已经痛不欲生的时候，贾母王夫人来看她，贾母仍疼他，王夫人也没嗔怪，她们还过来安慰，又送东西又送银子，凤姐再想到贾琏无事，她的心情好多了，在枕上给贾母磕头，说情愿当粗使丫头，尽心竭力地服侍老太太、太太。

贾府被抄之后，贾赦、贾珍被发配边疆海疆效力赎罪，需要银子，向来安富尊荣的贾母从不理家务的贾政嘴里听到贾府早就入不敷出。库银亏空欠债，地亩寅吃卯粮。结果贾府“素日太上皇，今成救世主”。贾母能上能下，能屈能伸，稳健大度，将多年积蓄分派给各房儿孙，除贾环外，分派得面面俱到，无偏无私。给贾赦、贾珍外出的费用，给子孙留下度日的基本保证。这是老祖宗解私囊救子孙，也是史太君深知自己来日无多。后四十回写贾母的处事智慧比较写得好。王熙凤的一切风光都来自贾母之宠，贾母到底是仍蒙在鼓里、对凤姐的劣行一无所知，还是采取驼鸟政策对自己的爱将假作不知？仍给凤姐撑腰，这是我一直琢磨不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