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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赏读的是张爱玲一篇很受欢迎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
《红玫瑰与白玫瑰》初载1944年5月、6月、7月《杂志》第13卷第2期、第3期、第4期,这篇小说也是有原型的。
1971年6月3日,水晶夜访51岁的张爱玲后,写了一篇文章《蝉——夜访张爱玲》,里面他这样写到:“我(指水晶)说这篇故事充满了嘲弄和讽刺,像红玫瑰表面上像个‘坏’女人,其实很忠厚,作者对她非常同情;而佟振保却是个道道地地的伪君子,作者暗中对他下了一道‘道德制裁’。她(指张爱玲)说道德制裁不至于。佟振保是个保守性(她用英文说,便是conventional)的人物。他深爱着红玫瑰,但他不敢同她结婚,在现实与利害的双重压力下,娶了白玫瑰——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样瞻顾的,结果害了三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她很抱歉地说,写完了这篇故事,觉得很对不住佟振保和白玫瑰,这两人她都见过,而红玫瑰只是听见过。我想她言外之意是说对于佟振保和白玫瑰二人的要求,太过严苛了,不够宽厚。”
小说最初发表时,原来有一段开头,出现了叙述者“我”,收入《传奇》增订本的时候,做了增删,第一、二小段和现在大致相似,第三段整段被删去,现引用一部分:
振保叔叔沉着地说道:“我一生爱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红玫瑰,一个是我的白玫瑰”。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要笑,因为振保叔叔绝对不是一个浪漫色彩的人。我那时候还小,以为他年纪很大很大……
第四段的后部和第五段整段也被删去,如:
……然而八年前那天晚上,我婶娘请客,在我家阳台上乘凉的时候,他并没喝醉酒,却向几位女太太们说了些不便公开的话,纯粹为了一种难堪的孤凄,一种自怜的感觉。
他先向屋子里望了一眼,我弟弟已经睡去了,我坐在灯底下看小说。我婶娘便道:“不要紧的,这孩子只要捧着一本书,什么都听不见。”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结果振保叔叔的话我句句听明白了,便是他所没有说的,我也仿佛是听见了。
在这样一大截的讲故事氛围之后,才开始了如今看到的小说后面的正文。但是,张爱玲在完全删去说故事人身份的段落后,并没有直接从第一小段跳到未删的段落,而在其中补充同样的篇幅,将振保现在的所谓”完美生活“和个人形象做了丰富的描画。
如此删改的结果是,小说的认知视角从说故事人“我”改为男性的视点,通过振保的角度感知世界,切入振保的处境、挣扎和内心就更真实。《红玫瑰与白玫瑰》开头的成功改写,使得这篇小说脱去了古典小说的窠臼,也摆脱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小说对于叙述人“我”的矛盾位置,小说技巧走向成熟。
随着这一层认知角度的关键改变,在小说中,振保的男性性心理成为情境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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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来看看小说的大致梗概。佟振保本是一个出生寒微的中国苦学生,靠自己的争取和努力到英国爱丁堡学纺织工程,他的人生挫败从有一次暑假路过巴黎的嫖妓开始,从此他为自己随身创造了一个”对”的世界,要做这个袖珍世界的绝对主人,任何妨害他这个世界的人和事都不接受,包括女人。但是,他在英国虽然拒绝了初恋的女孩玫瑰,在中国却陷入了和朋友妻王娇蕊的爱情,当他意识到这种爱情和世俗不容,和他的袖珍世界不容的时候,他选择了放弃。走进无爱的婚姻,和孟烟鹂结合,然而夫妻不睦,振保开始发泄,他的行为离自己“对”的袖珍世界越来越远,并随着妻子有外遇更加放浪,直到有一天,振保终于改过自新,做回他那个世界的“好人”。
在小说中,佟振保将世界截然分成了“对”的世界和“错”的世界,对、错之分决定于他是否能做这个世界绝对的主人,他是自己的主人时,这个世界就是对的,他不是自己的主人时,这个世界就是错的。而对、错之分的来源却是由于他人生的第一次挫败,即他作为童男初次的性挫败。因此,“性’在文本中成为佟振保心理创伤的重要载体。作为一个男人,他所有快乐的,或悲剧的来源都起因于“性”。
因此,在巴黎嫖妓,给他留下了极深的性心理阴影,原因在于,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妓女,而他却无法征服她,小说写道: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彷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剎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见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这是一种象征,象征妓女的强势和佟振保的弱势,从性政治隐喻来说,仿佛性别倒错一般,对方是胜利者,振保是失败者。对于男人来说,这种性心理的最初失败会影响到他认知世界的所有方式,所以佟振保其实是个很可怜的男人。
为了寻找补偿和心理支撑,从此佟振保创造了一个“对”的袖珍世界,他是这个世界绝对的主人,或者说他为了逃避男性自卑,刻意为自己设立一种君王般的意志,虚妄地表现自己的强大。他将“虚妄的强大”作为自己做“好人”的标准,不惜以放弃真实为代价。
由于性挫败的创伤,放弃真实经常体现在他面对性(或爱)的态度和流泪(或以笑代泪)的矛盾上。这个会流泪的男人,他的每一次眼泪都和他的情感冲击、他的挣扎紧密相连,是最悲哀的聚焦。他的身体忠实于“对”的世界(虚假的世界),他的眼泪和灵魂却忠实于“错”的世界(真实的世界)。
在英国,面对初恋女孩玫瑰以身相许的热烈的“性”,振保非常清楚这个杂种女孩不能娶回中国,他当了一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留下了操行,也留下了懊悔,“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明白。”
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想家巴塔耶曾经说:“情欲的对象从本质上说是另一种欲望,肉欲倘若不是毁灭自己的欲望,至少也是寻求刺激和无保留地放纵自己的欲望。”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振保没有回应玫瑰的欲望,也压抑了自己的欲望,在性欲上,他受到自我禁忌的创伤。
回到中国,他努力地活着,却没有想到出现了一个比玫瑰更有程度更有魅力的女人——王娇蕊,她对振保的吸引最初都是“性”的层面。“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这是振保性心理的生动表现,张爱玲就地取材,动作、情境和心理打成一片,曾有人说,比古诗的“露滴牡丹开”还要妙。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征服王娇蕊这个女人。因此他用娇蕊灵魂的可爱来作为诱惑,“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惟一的解脱的方法。”
作为一个有性欲望又压抑自己的男人,佟振保在”对“的世界里,反复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寻找各种借口,这时反而是王娇蕊主动的爱打碎了他“对”的世界,当他最终冲破内心的性压抑和娇蕊结合时,他的创伤再次和眼泪共生:“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因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处了,两个人,也有身体,也有心。他有点希望她看见他的眼泪,可是她只顾弹她的琴,振保烦恼起来,走近些,帮她掀琴谱,有意的打搅她,可是她并不理会,她根本没照着谱,调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从手底悠悠流出来。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彷佛他和她完全没有什么相干。他挨紧她坐在琴櫈上,伸手拥抱她,把她扳过来。”
和王娇蕊的爱情对振保来说,本来是一种心理治愈,“因为爱情就其本质而言乃两种欲望的完美契合,在爱情中没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了,即使在最纯洁的爱情中也是如此。”(巴塔耶)振保到达了快乐之巅,但因为娇蕊是有夫之妇,是朋友妻,快乐就成了无耻的快乐,面对真实的不合世俗的爱情,他觉得自己堕落了,更为快乐的快乐变成了“犯罪性的刺激”。
当这种不正常的快乐和世俗相遇的时候,振保选择的是退缩和逃避。他总是将错误归结于娇蕊,尤其当他和娇蕊在街上遇到熟人艾许太太和艾许小姐母女(代表一种世俗和社会的眼光)之后,开始意识到和娇蕊的婚外情为社会所不容,这是他和娇蕊关系的转折点。此后他的眼泪发生了改变,眼泪依然是真实的,但被他当作身外之物抛弃了。“她的话使他下泪,然而眼泪也还是身外物。”在沉默的流泪中,他逃进娇蕊“性”的身体。
振保因为恐惧世俗,因为内在的懦弱,背叛了爱情,多年后,他在公共汽车上偶遇再婚的王娇蕊,张爱玲有一段精彩的关于他流泪的描写,这次流泪看似和性无关,却更深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性挫败,如此爱他、他爱的女人,他抛弃了,她变老了,经历艰难的岁月,打碎了他多年的想象,娇蕊却还活得比他好些,振保的失败感无处可逃: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
背叛真实后的振保也在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和孟烟鹂结婚,在不幸福的婚姻中,他不再有真实的眼泪,由宿娼发展到公开的嫖妓,甚至把女人带到家门口,刚开始宿娼是用玫瑰和王娇蕊做借口来报复,后来公开玩女人以妻子烟鹂的不贞为借口,他将自己亲手创造的袖珍世界全部打碎,彻底发泄里,却充满了自怜、自恋和自欺。“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
这种对自我的砸碎相当于一种死亡,“一个相当完整的激变的纽结产生于这样一个时刻,在这个时刻,生命从死亡中汲取软弱无力的特征,并以这个代价出现在其无限放纵之中。”(巴塔耶)对振保来说,从前的时光死亡了,毁灭的力量让他从腐烂中更新,更新到另一个虚妄的自我强大中。
他似乎变成了色情狂,而按照莫里斯。布朗肖的说法,一个“从绝路中找到出口的色情狂”,“对自身状况的真实性和逻辑性了解得更加透彻”,他比普通人更理解自身,更会主动。
“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毛巾揩干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他如此怜惜自己,错的永远是别人,不是他自己。性冷淡的妻子烟鹂被他冰冻了,但是烟鹂的变化和奸情让他再次面对极深的性挫败,一切都在失控,包括他最鄙视的烟鹂。于是他主动出击,先打碎自己,然后再打败妻子,从而再造一个虚妄的自我强大,在这种强大里,他又重新自欺,找到了重新做“好人”的支撑。
“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这一次,笑也像眼泪。当晚,“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
烟鹂的绣花鞋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性”,振保从此完成了他对性的报复,永远是他“对”的世界的主人了。
好,今天的赏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继续赏读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佟振保就是个极端自卑到极端自尊的凤凰男,既想要占便宜,又想要顺从社会主流道德,拥有好名声。其实就是个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的伪君子。不同意他是性压制的受害者的说法,他的不堪下场是他自己一步一步堕落虚伪的选择的结果。他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
野生苋菜 回复 @野生苋菜: 他的下场是他一步步咎由自取的
越来越喜欢万教授的解读。可以从学术的专业的角度也是人性的角度来更深入地理解文本。跟自己的理解有不同的地方,这样进行对比理解,有助于更好的阅读。
感觉佟振保是太多男人的缩影,不论什么文化背景,但凡男权主导的社会都有这样的人。我真的太讨厌这样的人了。越来越讨厌来自传统的“有毒的男子气概”了。
我并不觉得红玫瑰很忠厚,结婚前借着找人的名义四处玩,那是她的自由,到了后来名声渐渐不好了,手忙脚乱抓了个有钱的饭票,却依旧风流不改,她吃着别人的饭,住着别人的房子,不爱自己的丈夫,还四处勾搭,佟振保顺顺利利娶了她,也不见得是完美的结局。男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就是心口的朱砂痣,得到了也就成了蚊子血。白玫瑰人笨不聪明,并不代表她就因此不配幸福的婚姻。
A造型师小N 回复 @野生苋菜: 同意,振宝也是眼见过红玫瑰勾搭别人,在振宝心里,红玫瑰不过就是很容易又不用负责的快乐而已。从头到尾振宝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男人喜欢球类运动,一边要进攻别人的球门,一边要防守自己的不被攻破。红玫瑰成全他攻陷别人的领地,却让他无法不担心防守,以为娶白玫瑰这样的就可以防范别人的进攻,可惜失算了,而这还是他放弃了进攻(红玫瑰)换来的,攻守全失败必然要崩溃。
他确实没有担当,对王娇蕊一直都没有尊重过
大多数男人在性与情面前还不如女人勇敢
振保不是受到了性刺激,他是本性和现实的不符合。他本性就是个浪荡子,所以喜欢的女人也都是妓女,交际花之流,比如王娇蕊,婚前交际花把名声玩坏了,急了找个饭票,还找了一堆情夫。可是振保不甘心当个浪荡子,他要当个好人,所以娶了中规中矩的烟郦,可是人终究是本性难违的,所以他很痛苦。如果他接受自己的本性,当个留恋烟花的花花公子就好了
张爱玲年纪虽小却早慧,她在看小说,说句句听了进去,她婶娘的一句话,成就了一篇现代文学的经典作品
他不是压抑性,他是怕坏了好名声和担不起责任。男人最想要的就是不负责任的欢愉。
Jsjshhsjejsjjdj 回复 @中绫厌: 说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