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女性的神话与生存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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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接着讲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

《红玫瑰与白玫瑰》这篇小说，至今仍有许多为大家熟知并喜欢引用的语言，以至于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导演觉得很多精彩语言难以割舍，又无法用电影画面呈现，就只好大量地打字幕，把张爱玲的原文密密麻麻打在画面上，却不能很好地传达人物内心世界。有些地方无法字幕，比如振保洗手的一幕，是对性的暗示，直接拍出来就没有效果，不得不用音乐和更多的镜头强调。

小说开篇有两段文字，尤其被大家广为流传：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在流传的过程中，读者渐渐脱离了文本，或者说本来就误读了文本，把王娇蕊当作振保的红玫瑰，孟烟鹂当作振保的白玫瑰。但仔细分析小说，可以发现这两段对佟振保而言都不成立。佟振保和王娇蕊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认识孟烟鹂，他也未娶王娇蕊，不存在娶了红玫瑰后的状态，也就是说诗意的白玫瑰是不存在的。

振保娶了孟烟鹂之后，王娇蕊倒是有段时间变成了振保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并且与玫瑰合为一体（或者说，玫瑰就是更年轻的王娇蕊），“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对红玫瑰这样的想像，对振保来说，只是他个人意志的自欺，是对从前的报复：在宿娼的时候，他要的是“黑一点的胖一点的”，用丰肥的辱屈报复之前的玫瑰和红玫瑰王娇蕊，也报复最初的那个巴黎妓女——黑衣妇人，多年后他在公共汽车上见到娇蕊，已经认不出了，并且破坏了他心中的想象，变成一个俗艳的中年女人了，朱砂痣从此被毁了。

诗性的白玫瑰从来就未曾存在，所以孟烟鹂不是佟振保的白玫瑰。诗性的红玫瑰毁灭了，所以王娇蕊只有一段时间是佟振保的红玫瑰。这篇小说发表的时候，配有张爱玲自己的五幅插图，其中一幅娇蕊的头像题为“红玫瑰王娇蕊”，一幅烟鹂的头像题为“孟烟鹂”，似乎忘记了在“孟烟鹂”人名前加上“白玫瑰”，张爱玲是有深意的。止庵在《张爱玲画话》里评论人物插图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写道：然而烟鹂如此不堪，怎么算得上“白玫瑰”，与“红玫瑰”娇蕊相提并论。

小说开头讲：“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继而断言：“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说的只是那个“好人”的他；另一个他，其实与“每一个男子”并无两样。而依照此处所说，无论“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都经不住“久而久之”的考验。振保未娶娇蕊，所以前一半情况并不存在——当然他若真的娶了娇蕊，对她的爱也不可能长久，她就是“墙上的一抹蚊子血”了；所适用的是后一半情况——振保把烟鹂作为“白玫瑰”娶了，可是以后她成了他“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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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开头这两段经典的文字充满了对振保的讽刺，敦厚得难以发现。热烈的情妇和圣洁的妻都不过是振保夸耀自己的说法，是他自己假造的完美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对两个女人都不离不弃，他是如此“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他就是社会的，道德的。

但是振保和“一般的男子”没有两样。小说呈现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的象征，也就变成了男人不可兼得的欲望，隐含着女性神话和女性生存现实的对应，或者说，是同一音乐主题下的变奏。这组象征从《红楼梦》里受到很大启示——林黛玉和薛宝钗，代表着女性神话和女性生存现实的对应，但她们并不割裂。钗黛如一，是理想女性的两端。钗黛根本是一人，钗即黛，黛即钗，不存在合而为一，也没有敌对的形势。

在佟振保的“世纪末视景”里，红玫瑰与白玫瑰却是割裂的，红玫瑰王娇蕊曾经是热烈的女性神话：

“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彷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袴，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截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性的联合。

他眼中的孟烟鹂却充满了现实的不堪：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过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

“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色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颌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

振保把王娇蕊和孟烟鹂分裂为两个不对等的女性，对娇蕊肉体的想象是美好的，对妻子烟鹂裸露的肉体却觉得憎恶。裸露本身并不污秽，但妻子烟鹂的裸露在振保眼里变成了污秽，是因为她仅有的少女美失去后，她的行为（笨拙）、生理（便秘）和心理（奸情）的全面消极使他感到厌弃。

而孟烟鹂作为女性，以陶醉于便秘时观看自身的裸露，作为向现实反抗的一种沉溺： 

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地，撇出鱼尾纹。

类似于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两个抗衡的画面，王娇蕊和孟烟鹂也有两个对应的画面，一个是“娇蕊闻衣”，另一个是“烟鹂量衣”，这个“衣”都是和佟振保发生撞击的。

雨天，佟振保回来拿大衣，发现王娇蕊在闻他衣服上的烟味——其实振保已经爱上娇蕊了，从“闻衣”这个细节，他确定了娇蕊是爱自己的，才采取主动。

另一个雨天，佟振保回来拿雨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妻子和裁缝在量衣服，从“量衣”这个细节，佟振保发现自己的妻子和裁缝有奸情。乏味的烟鹂找了更下贱的男人，振保以此为借口公开玩女人。

在“世纪末视景”中，佟振保曾经有过自己的感慨：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彷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他自己丢掉了“真心爱着的妻”的可能性，自己将自己撕裂。

两个女人好像两个心灵世界，两个心灵世界都在考量这个男人的真实。最终，女人在爱情里的献祭比男人更彻底。王娇蕊远远比他勇敢得多，孟烟鹂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虽然她们俩的结局都失败了，但挣扎过，真实过。

最后的佟振保，既无白玫瑰，也无红玫瑰。

红玫瑰和白玫瑰可以说代表了千年来中国女性的地位和生存状态，女人若必须有“铁打的妇德”，就必须有“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耐”，否则叛逆如红玫瑰王娇蕊，就会被男人视为堕落、放荡的坏女人。而女人必须遵守的妇德只不过是“怎样在一个多妻主义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义”，如逆来顺受的孟烟鹂。

好，今天的赏读就到这里。下次我们把张爱玲的两篇小说《散戏》和《殷宝滟送花楼会》合在一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