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第2集

《等》第2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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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胁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呵,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胁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了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的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上面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啊!」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是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着衣领,头部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眨一眨,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彷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太太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菉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份该有的特别优待,她依旧站在白格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痛了一晚上。」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的,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他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顿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袴的袴腰交迭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经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门,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门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满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满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账房间里──格咾你满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搥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娘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煨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窸窸窣窣,手触到的是熟悉的对象,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静无声。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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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听友37081056

    上海口音很出彩,活灵活现,一下子把人带进那个画面里了。点赞👍

  • Apple_187

    干吗非要用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听起十分不舒服

    有欣艺工作室 回复 @Apple_187: 这就是真实的一直以来的上海的里弄邻里呀

  • 摩羯鹿

    说上海话不好听,听不懂的,建议您可以看一下文本来对照,张爱玲写的就是上海,这篇尤其是充满了小市民的烟火气,演播们配上上海话真真是活灵活现的把画面都呈现出来了!不用一上来就抱着抗拒的心态,现在很多电影话剧都会因为剧情需要而使用方言呢!

  • 檀天见

    擦,上海话重点部分听不懂啊

    檀天见 回复 @檀天见: 专门说给沪人听的吗?咔咔一通,撩得还挺嗨

  • 听友198469428

    我也很喜欢上海口音!特别传神!

  • 听友200193755

    沪语大赞,太有味道了

  • 野生苋菜

    宁波人,上海话听起来毫无压力,《海上花列传》读起来也没有障碍

    戴丽宁 回复 @野生苋菜: 哇我也是宁波人,前几天就关注你了

  • 听友104856011

    听见海绵宝宝的背景音乐了

  • 晓听雨落

    听到上海话对白,第一时间浮现汤唯和几个太太一起打麻将的场景

  • 小小的火焱

    用沪语讲,相当有味道,太喜欢了,大大地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