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扠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有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交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王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鬈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捡了起来,集成一股儿。烫过的头发,梢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进袴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热燥。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烧的净是香烟洞!你看桌下的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英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说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拧了拧她的面颊:「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下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希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功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能干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彷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下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的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洋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定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是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手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翻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
王娇蕊不是应该南洋华侨吗,为什么要配上上海话呢?出身背景和经历都不搭嘛
听友184477418 回复 @crab72: 可能上海话糯糯的,团队觉得更适合王佳蕊
张爱玲写女人入木三分,写男人也绝不手软,她冷眼看着,竟然没有一个好人
娇蕊不该说上海话吧
新加坡华侨怎么也说上海话呀!奇怪,好好的普通话不说非要说上海话
不喜欢那么多方言,听不懂,看文字就不是听了。可以出方言版,标注出来。
上海闲话配音对话,特别“张爱玲”,心理描写一段,台词好,配得更妙,现场感十足。
虽然说上海话挺好听的,但是这个海普穿插我真是有点想哭
美丽人生_s0e 回复 @青灯夜游死鬼戚容: 不伦不类,不如不说
“他开着自来水的水龙头 水不甚热 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 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有深意
今天同事说打算一天三顿吃代餐减肥,我说:“是不是就像喝墙似的?”
哇,我才发现有文字了,团队用心了!
有欣艺工作室 回复 @Jojoreunion: 上海话比较多的文章,都会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