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一个女人的变形记（下）

1

除了钱的枷锁，七巧还有性欲的压抑。来自北方的她，年轻的她，有着强烈的性欲，她很渴望健康的男人的身体，但是软骨症的丈夫坐起来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她转而在被禁闭的家庭和夫妻生活中，将情感寄托在家中的三爷季泽身上，因为季泽是个“结实的男人”，小说里多次描写到季泽的偏胖，水汪汪的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这种结实的男人的身体和男孩一般的诱惑力，带给七巧无限的渴望，她爱上了他，同时季泽又是个“随随便便的男人”，对于七巧，也会调情，但不动真格。

姜季泽也是张爱玲笔下荡子系列中的一个，但是和《第一炉香》的混血儿乔琪乔、《倾城之恋》的华侨范柳原这两个新式荡子不同，他是一个旧式荡子，他有家庭伦理观，他的“坏”对七巧只是点到为止。这只能使七巧对情欲的幻想更痛苦：“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七巧从受害者不知不觉变成了受虐者。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七巧各方面都缺乏疏导渠道，情欲的压抑更是如此，长期无法满足情欲的忍受伤害，心理上也会畸形，七巧得不到季泽，就反过来和季泽对抗。分家对于曹七巧的精神心理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获得遗产使她将被动伤害转为自动伤害，她完全被金钱锁住了灵魂。分家的时候她将经济的矛头指向季泽，分家后季泽又来找她，想用情感的骗局骗七巧的钱，七巧心动了，但是在金钱的防范意识下，她用计谋测验季泽只是利用她的感情后暴怒，将他赶出家门，自己又明白自己的举动太蠢，奔上楼去看曾经爱过的季泽的背影，她用压抑放弃了假戏真做，在金钱和情欲的双重压力下，变成了一个自虐者。

小说在写到“她只是流着眼泪”后有一段重要的描述，这是她作为女人的最后一次流泪，女性的压抑苦闷到了极致：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上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袴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掠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段玻璃窗出现重叠的画面，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反映出七巧人鬼颠倒的精神世界，类似于电影的基础特效（这种把胶片拼贴在一起的基础特效，在张爱玲那个时代就已经有了）。

人鬼变形发生在隐秘的心灵之所，意味着七巧进入了全方位伤害他人的施虐状态，也正式进入了疯癫的状态，甚至以保护的名义、占有的方式伤害。因为她唯一能在姜家获得的就是遗产和儿女，此后她的施虐都是在金钱的枷锁下施加于下一代。

张爱玲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写七巧不是写到疯癫为止，而是写到疯癫之后，以及死后的阴影。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提到疯癫的一种患者就是躁狂症患者，“扭曲所有的概念和思想”，表现出放肆和暴怒。曹七巧属于典型的这一类。在她的伤害下，长白是一个变态的儿子，七巧也注定容不下儿媳妇芝寿，有报复心理，也有对儿子的扭曲占有欲。她像“狰狞的脸谱”，逼死芝寿又逼死儿子的姨太太绢姑娘，目的就是为了占有儿子——她生命中这个唯一却抵不了半个的男人。

2

女儿长安呈现出另一种疯癫状态，她变成了忧郁症患者。这类患者头脑专注于一个对象，并仅仅不合理地夸大这一对象，表现出悲伤和恐惧，所以长安每次在可以冲破束缚的时候，都不敢反抗，只留下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最终配合母亲让自己走向了毁灭幸福的悲剧。双方都丧失了和谐能力。

在他人的眼光中，曹七巧逐渐成为了疯子：

七巧的嫂子：“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二小姐云泽：“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

三爷季泽：“等白哥儿下了学，叫他替他母亲请个医生来看看。”

儿媳芝寿：“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童世舫：”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最后曹七巧将被嫌弃转化为自贱斥——自己嫌弃自己，于是有了“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

小说结尾，张爱玲为死前遗憾青春时光的七巧，保留了一滴眼泪，是作为疯子也是作为人的最后一滴眼泪。

好，今天的内容就说到这里，我们下次接着谈《金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