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一个女人的变形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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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上次我们讲完了《倾城之恋》，今天接着讲张爱玲另一篇著名的小说《金锁记》。

极端的人物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很少见，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就是一个极端的人物。好像我们 生活中的极端案例。由于这种极端性，这篇小说从人物到故事时间到故事本身都很有戏剧感。小说的题目也是有戏剧源头的，属于张爱玲小说题目“同题戏名”类，因为张爱玲喜欢看旧戏，所以她经常用戏名来做自己的小说题目。

这个题目是从京剧旦角程砚秋编演的京剧代表作《金锁记》而来，又叫《六月雪》，是根据关汉卿《窦娥冤》创作的传奇剧本，我们知道窦娥冤是一个千古悲剧。京剧《金锁记》则把窦娥悲剧改成了大团圆结局：窦娥的丈夫落水并没有死，被龙王搭救，法场落雪也没敢动刑，清官为窦娥翻案了。京戏里，金锁是窦娥与丈夫的信物，张爱玲在小说里将夫妻间的信物金锁演变成了金钱的枷锁——曹七巧和夫家对抗的变态力量，不仅瓦解了传统夫妻关系的情感和现实依靠，更具有了悲剧性的力量。

《金锁记》于1943年11月、12月在《杂志》月刊第12卷第2期和第3期连载，但故事开头的时间却是三十年前晚清时的上海，描写了一个北方开麻油店出身的曹大姑娘曹七巧的生命和心灵变形历程。曹七巧是不幸的，她的不幸首先就从金钱开始，出身低贱的她被贪图钱财的哥哥卖到有钱的姜公馆做二奶奶，她的丈夫却是个天生的骨痨，一个得了软骨病的残疾人，有着七情六欲的七巧在姜家得不到正常人的需求，对三爷季泽的爱也无法满足，她被命运和环境步步紧逼，性格和心理受到极大的扭曲，言行变得越来越乖戾。丈夫和婆婆死后，她更成了不幸的寡妇，在财欲的驱使和情欲的压抑下，她变得像疯子。对儿女和金钱都具有极大的占有欲，不但破坏儿子的婚姻，致使儿媳被折磨而死，还拆散女儿的爱情，最后她失去了所有，唯一守住的就是她对金钱的疯狂。

大家可能会说，现实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女人，但是曹七巧的确实有其人，“姜公馆”指的就是李鸿章的次子李经述家，曹七巧的故事是由李经述的大儿媳妇玳珍讲给张爱玲听的、七巧原型就是李家的三奶奶即三儿媳妇。

从小说的意义而言，任何原型都只能是雏形，《金锁记》的独特之处在于，张爱玲将雏形推到极致，写出了一个女人精神的变形记。这种变形记和卡夫卡的《变形记》不同，卡夫卡是把人物真实变形为甲壳虫，然后完成心理和精神上的变化，而张爱玲是直接从人物性格、心理和生活空间的关系进入人物精神的变形。曹七巧从一个被动的受害者（被伤害），发展到被动的受虐者（忍受伤害），发展到自动的自虐者（伤害自己），再发展到主动的施虐者（伤害别人），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年轻正常的女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年老变态的疯女。

作为灰姑娘嫁入豪门的童话，张爱玲把美好童话的格局打碎了，变成了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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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本来是麻油店的活招牌，虽然出身低贱，父母双亡，但她有北方少女的泼辣和爽朗，也有不少喜欢她的年轻男人。她只有一个亲哥哥曹大年，张爱玲从亲哥哥曹大年开始，就把血缘关系在金钱面前逼入了步步拷问，哥哥为钱财卖掉了妹妹曹七巧一生的幸福，毫无疑问七巧最初是一个受害者，她嫁到姜公馆后的身份有双重自卑，一重是她的出身，一重是她嫁的残疾男人，因为这两点，姜家就连丫头都看不起她，她在小说中没有出现时，张爱玲是借丫头下人的不堪议论引出这个人物的。

正式出场的七巧，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银红衫子，雪青闪蓝袴子，虽然还有紧俏之美，但是在姜家被折磨了五年，无论是空间的禁闭性还是精神的禁闭性，都已经使她开始变成一个他人眼中的陌生人，她做大姑娘时的雪白圆滚没了，更多的是刻薄相：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然而北方女人的蛮荒劲和开麻油店的泼辣劲，使她不甘自卑，双重自卑反而使她的攻击性越来越强，开口说话就含酸带刺，这种自卑而来的攻击性使她被嫌弃，连娘家的兄嫂也嫌弃她。

她在“内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姜公馆，过着形同禁闭的生活，这是促使她渐渐变疯的一个重要家庭空间，她嫁到姜家来之后，在这个禁闭空间里苦苦挣扎了十五年，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最后就是钱，就是遗产。张爱玲用了大量的金色意象来营造推动七巧的心理环境：

沉寂：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绝望：
”“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贪婪：
“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
送礼：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蓝金蝉打簧表，她哥嫂道谢不迭”
分家：
“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长白：
“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
结尾：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苦熬苦等的15年中，她暗中调查姜家的财产：“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在分家时终于得到”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