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03***************

(二)核心概念：主体性

刚才讲“坠落”这个动作时，我们提到了主体性，这个概念在这⻔课里会常常出现，所以我们在第一节先来讲讲这个概念。

用最简单的词汇来说，主体性就是以“我”为中心的认知，“我”是有自由意志、有意识、有认知能力、有行动力的个体，能去认识和改造“客体”，主客对应。主体这种把行动力转化为现实行动的能力，我们就叫做“能动性”，后面也会时常提到。一个人是主体，一个组织，一个家庭，一个公司，一个NGO，一个国家，一个阶级，也都可以是主体。

大家听到这里可能会觉得太抽象，离自己的生活有点远。其实，主体性这个概念的重要性，恰恰在于它不仅是个理论概念，而且在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可⻅，甚至可以说，近代以来，它已经成为了“人的标准”。

具体怎么理解呢？它暗示的是，如果一个人能被称为一个成熟的人，一个社会性的人，那他， 第一，有自由意志，第二，有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的能力(这是认知能力，理性)，第三，要有意图(intention，也就是能下判断，为自己作决定，完成所谓决策制定的过程，能够清楚表达和完成自己的意图)，同样重要的是，第四，把意图转化为行动，还对自己的行动后果负责任。大家看，这不仅是“个人状态”，也关乎人与他人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与客体的关系。很多表达里，不直接出现主体，但描述的都是主体的行动。我们中学的政治课常听到的“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这样的惯用语，或者我们平时说的“实践”，实践其实就是主体作用 于客体，认识它改造它的过程。”劳动”““资本积累”“选举”，这些都基于主体的行动。

回到爱情的话题。大家想，我们在考虑”自由恋爱”时，也会认为是主体之间在构造关系。 那“坠入爱”，讲的就是爱情对于主体有更新、新生的力量，生成新的主体。到后面，我们谈”今天的爱情是一种占有”，是在强调当代爱情关系中，主体倾向于认为对彼此有绝对所有 权的一种文化。

我们这⻔课谈爱情，是音频课，我相信大家中大多数人都是自己在家、在宿舍、在地铁里听这⻔课的，它不是一个大教室里的集体行为。我相信大家也是在结合自己的个人经验和体会，听这⻔课。所以我想，它最合适的⻆度，是从个人出发，但让它所关注的问题不局限在个人领域。我们从主体性这个强调个人的塑造和体会，意志和行动的概念出发，去考虑“关系”问题，讨论自我与他人，自我与集体，自我与社会行动。

之后的课程里，我们会谈，爱情对主体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好爱情要求什么样的主体，等等问题。

(三) “真爱”和“好爱情”?”坏爱情”和“不健康的爱情”?从爱情概念看爱情标准的时代变化

刚才讲坠入爱，我们说，当我们进入爱情时，也是进入一系列关于爱情的隐喻中，是坠入到语词的密林中。现在我们进入今天课程，从爱情概念的变化，看爱情标准的多样化以及时代变化。当我们坠入爱，我们也是进入到无穷无尽的评判爱情的标准之中。大家和⻓辈发生评判感情的矛盾时，平常在网络上陷入论战时，很可能是大家所采用的评价好爱情坏爱情的 标准，就是不同的，并没有本质上的对错分别。

好爱情和坏爱情的标准，都会是同时存在的。我们会区分好爱情和坏爱情，健康的爱情与不充分、有损自身的、愚蠢的、盲目的、有害的爱情、幼稚的爱情、冲动无意义的坏的爱情。我们在分手或者争吵时，会为“这段关系不够好”找出各种理由。

那我们在这里想说的是，有关好与坏爱情的概念，非常有时代性，有历史性。可能以前有些爱情观念被认为是好的，或者中性的，现在则有了新的面貌。

先说好爱情。

不同时代会流行不同的关于“好爱情”的理想话语，它们不仅是描述爱情的，也是 在为生活中的人拆解，好的爱情有什么要素。中文里的“一⻅钟情”、 “白头偕老”的理想，比翼⻦、并蒂莲等关于忠贞和相互陪伴的象征等等，这些都是常⻅的关于好爱情的想象。

特别想提到一个词，是新流行起来的所谓“有同情心的爱”，因为我觉得它对于让爱情超越二人世界、小家庭会有启发。这个词放到英文词源上会更好来理解，这个词在英文中是 compassionate love，有同情心的爱。大家能很明显地看到词源上的差别，它是和 passionate love “激情性质的爱”对立存在的。激情的爱中，肉体吸引力往往很重要，也可能比较短暂。与激情相对比的是，“柏拉图式的爱”。那近年来则流行起来“有同情心的爱”，它强调对他人的服务，那种希望对方过得好的强烈念头，它强调尊重对方、认可对方的价值、照顾，帮助，支持和理解对方。那它的特点是：非独占的，不是以发展一对一的关系，占有对方为目的，也不一定只限于自己有肉体欲望的人，不只限于恋人爱人。它可以是对家庭成员的，对朋友的，对陌生人的，对于全人类的。

同样是照顾，在中⻄含义不同。我们来看下中国的情况。我们传统的中国家庭里很强调彼此照顾在感情中的意义，常常把照顾和服务作为感情的核心表达。那和“有同情心的爱”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有同情心的爱从恋人，延展到家庭，到朋友，到陌生人，它是朝向全人类的，有很强的利他主义倾向，又结合了当代⻄方⺠主体制下的一些基本政治价值，基于“承认的政治”和“多元文化主义”，所以把尊重、认可他者价值当作其中特别核心的要素。这种政治价值和我们熟悉的中国家庭又不十分一样。

爱情的标准、爱情必备的要素，在各个时代各个文化下很不一样。它承载着文化特性和时代变化。我们再举几个词，来作为例子，不过目的不是为了求全的列举好爱情和坏爱情的标准。而是希望能推动大家反思自己的生活，看看自己在经历爱情评判爱情时，究竟采用哪些标准，向别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比如“年少之爱”puppylove，以前会觉得是个好词，现在可能有些人觉得是小孩子过家家，一种对感情的浪费。

——比如“柏拉图式的爱情”，没有肉体关系，曾经是爱情的理想形态，说明不以肉体结合或者生儿育女这些实际需要为目标。但如今现代人的婚姻制度改变了，要把爱情、共同生活事实、 社会关系、性、生儿育女都结合在婚姻这个单位里。这种情况下，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不再流行，常常被当成是一种无奈之举。反而是能落实为婚姻的性冲动和吸引力才为人所激赏。

——比如“不被回馈的爱情”(unrequitedlove)，在有些时代是爱情的最高理想，表明了爱情不追求结果的纯粹性质，说明了”爱者”的强烈冲动和执着，但现在可能被认为是没什么意义。

和它类似的是“无条件的爱”。在基督教传统下，它是爱的最高理想。所以才有来自于《圣经》的这种说法:爱是恒久忍耐，永不止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也因此婚礼上，牧师会强调无条件这一点，“你愿意爱他，尊敬他，安慰他，守护他，无论他健康或者生病，年轻还是年老吗?” 这里的题眼在于“无论”和“凡是”。这个概念中就很有利他主义的要素。那我们看看今天的中国，情况不太一样。大家比较注重自我保护。在家庭中要求界限感、在恋爱和婚姻中强调个人权益保护，是现在中国新一代中新起的比较⻛行的概念。如果谁讲“无条件的爱”，会看起来有点傻，大家会觉得这个人有点幼稚，不现实，缺乏社会经验。

在实践中，往往是人自己是利己主义，但同时要求他人的利他主义。现实中“无条件的爱”常常变形，成为道德斗争工具。“无条件的爱”常常只是一种话语，大家用它来强调自己为家庭为对方作了多少牺牲，以此来索要道德上的砝码(credit)。

——第四个例子，比如“婚外情”，原本浪漫爱的雏形就是“宫廷之爱”，中世纪欧洲的骑士向已婚的贵族夫人求爱，提供服务和情话，这种爱情是婚姻制度之外的，当时的人们认为更高贵的爱。但现在的中国显 然不这样认为，虽然我们在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在⺠国时代也曾有过这种认识，就是要摆 脱婚姻制度对人的束缚，真爱不一定是婚姻对象，人需要寻求自由。但在此时此刻的中国，谁要是敢这样去设计一部电视剧，把婚外情当作真爱，可能会被人人喊打的。

那这些话语发生转变，背后的历史和政治原因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塑造的理想人格是经济理性人，也就是市场经济下的理性个体。

在婚姻恋爱中，也越来越强调人要以“经济人”自我构造，为自己争夺权益，充分发展自身，及时止损，不要浪费，没有所谓结果也就是难以落实到稳定关系的恋爱不是好恋爱，被当成是”走错路”或者浪费。当然，具体在实践中，这一方面可能有性别差异，经济理性人观念和譬如女性贞洁观缠绕在一起。另一方面当然人们也在反抗和挑战这些，所以才有我们后面课程讲的”快速爱”，这种暂时性的亲密关系。

但我们看，社会越来越反对一厢情愿、一往情深，把那当作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执迷不悟，太幼稚，人没有成⻓为能接受失败和拒绝的成熟理性个体。比如琼瑶剧，讲究“深情”，不怕“犯错”“走错路”，曾经在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流行，现在却被当成一种中二病。比如，有些人会认为感情是一种不能轻掷的有限“资源”，担心谈多了恋爱自己会“掉价”。或者没有最后的结婚证，这段感情就没有意义。

现在国家提倡的，其实是经济理性人的“自爱”，不是洁身自好的意思，而是要求、期待个体对自身负责，把发展自身这个个体当作最重要的追求。在这个意义上再去崇拜家庭，追求稳定， 避免浪费，提高素质，生儿育女。这种意识形态的转型在理想爱情观上也有表现以及我们对于好爱情，坏爱情的划分上。

(四)结语

好，以上就是今天课程的主要内容，我们先讨论了“坠入爱”，这是关于爱情的发生过程的核心隐喻。像这样的隐喻是我们看待爱情、解释爱情的框架，它也制造了人们的感受。大家注意，人的感受并不是天然自在的，而是被叙事被话语被概念所塑造的。我们还提到了“主体性”的概念。之后我们从词汇的⻆度，看出在不同的时代，好爱情、坏爱情的标准是有变化的。

谈这些，是希望大家能对自己使用的爱情语言和概念更加敏感，有自省性。大家形容自己在爱情中的感受，无论是激情、是满意感、还是缺乏与不足、渴望时，我们都是生活在语词的密林之中， 我们使用语言的人类，是在用现成的表达来理解自己的具体生活与爱情，来塑造自己的爱情理想——所以，或许我们该做的，是回到自己的具体生活之中，一边去理解他人的标准和要求，另一边，试着去反省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我们对这些框架的依赖。换一种说法，去表达自己在爱情中那些新鲜的令人激动的感受，找寻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对好爱情的标准。

好，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