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05******************

(二)逃避爱，也是逃避自我认识

那李尔为什么在面对这些时会如此痛苦呢?那是他逃避爱的本质。

卡维尔给出了一种假说：面对这种真实，这种冲突的时刻，也是李尔必须认识自己的时刻。李尔对爱的逃避，也就是对他对自我认识和启迪的逃避。而这一刻，他不得不暴露在自己面前，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这是一种公开的耻辱(shame of exposure)。

家庭，或者任何一个人的爱与承诺所向的那个客体(比如友谊或者一段亲密关系，或者父母)，本应是克服耻辱感的所在，因此才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这种说法。但同时，人爱的对象，也是耻辱感的最大、最深的制造者，人像人质一样，在家庭中害怕暴露。李尔后来发疯，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耻辱，因为这种在80岁时，这种公开的、多层次的自我认识和受刑。

对于某些灵魂而言，在被爱的同时，却知道你无法回馈那种爱，会给心理最激烈的，最深的折磨。这说的是李尔。而克劳迪亚呢，这时由于李尔给的这个形式，真爱李尔的她却要公开地给出一种伪装的爱，她做不到。所以当大女儿回答李尔时，克劳迪亚说出了她在全剧中的第一句话:“我应该怎么好呢?默默地爱着吧。” 或者爱，或者沉默，于是她用沉默来爱。这样她避免的就是对爱的公开的、虚伪的表达。

那大家看，李尔和克劳迪亚各逃避了一种爱。李尔避开了无法回馈的爱，克劳迪亚避开了虚伪的爱和对爱的公开表达。卡维尔说，“逃避爱”总是对某一种特定的爱的逃避。我们不是天然地不去爱的，而是在遇到某一种特定的爱时，我们才去逃避，虽然，在我们的人生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亲密，是以爱为名，要求我们接受。比如我们有些人会尤其逃避忠贞的爱，更多人可能会逃避不忠贞的爱。有些人会尤其逃避带有所谓牺牲精神的爱，那会让他有很大的负罪感，有些人则甘之如饴。

(三)当代对于主体性和行动力的过分崇拜

上节课我们向大家介绍了“主体性”这个概念。这里我们想进一步强调的是，主体性崇拜，对于行动力的执念，简直成为当代人的一种束缚。

我们看小学的招生启事和大学宣传语，都会看到，要培养学生的独立能力、责任感、健全完满的人格、批判性思维... 它是我们新的人之为人的标准。我们特别希望自己坚强，有行动力，能分析信息，作出理性决策，能负责任。我们既希望被爱，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脆弱的，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被爱，不愿意真正袒露自己的脆弱。

举一个例子，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一首歌，伍佰的《坚强的理由》。2019年初电影《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男主人公唱的就是这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是这样吧

我知道你要离开我

却无法去停止

让眼泪掉下来

歌词初看非常自然，但如果我们停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为什么有个“却”字?

我知道你要离开我，那么，我伤心，眼泪掉下来，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为什么这里的我一定要去停止它，要强调一个”却“字，就仿佛没有眼泪才正常，眼泪掉下来是个意外事故呢?

如今的意识形态就是，我们教育自己，也告诉别人要前进，不要脆弱，不要浪费感情和时间在不爱自己的人身上，要成为一个“自我发展”的“有生产性”的主体。有些人会用痛苦来操控别人，或者在独处时反省意识到自己的脆弱，但未必真的愿意袒露自己的脆弱。

也许我们要从这样的主体性崇拜，从对于行动力的执念，还有从“自我发展”的执念中走出来一点。一方面，向自己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完满的自足的人，我在真正意义上需要对方。另一方面，也承认爱是双方或者多方的，自己的价值在爱之中，不是一个恒定的指数，它就是与自己被爱的程度有关。这也就是说，要承认和习惯自己在爱中的脆弱性。

以为自己刚强、要求自己强大独立的现代人，特别不敢袒露脆弱。因此时常会像李尔王那样，满足于假爱，也就是流行歌里唱的“不敢付出真心”。有些人以假爱换取真心，有些人不敢去面对对方的真心，只能逃避爱。要接受自身价值在爱情中的非恒定性、非客观性，习惯脆弱，这对很多人来说是极其新的，也是极具挑战的。

那我们看，男性经常以“绿帽子”为最大的耻辱或一生中无法迈过的⻔槛，是因为他们经常更难以接受自身的脆弱性。一方面是因为男性气概的定义往往是与脆弱(或者至少是在他人面前、在公众场合、以外显方式表现脆弱)互斥的，另一方面因为在现实中几乎所有社会的权力结构下，男性都比女性更少因为性别，而受到日常生活化的、制度化的排斥和打击。

那很多女性，也曾经以为自己坚强，以为脆弱是别人的事。有些女孩子，由于命运的偏爱，一度会觉得自己是“非女性的”，骄傲地去蔑视她人“不体面”的挣扎。虽然在性别这个差异性范畴中还要面对一些普遍问题，但在其他范畴上具有优势，比如阶级关系、城乡、教育背景、社会经济地位、职业、收入这些方面。

有些人在⻘年时代会以为自己无坚不摧，没有什么能够摧毁自己。而直到自己受到背叛或者发现自己不被爱时，因此而重生，歇斯底里，拿起电话就哭起来。在生活带给自己的意外与不安与痛苦中，你也许能认识自我，重塑自我(如果幸运)，也认识她人的命运(如果有知识上的好奇心与观察理解能力)。其实，歇斯底里和性格敏感正是强者用来谴责弱者的传统标签，去病理化对方，好解脱自己的责任——比如说“你怀疑我”，“你不信任我”，“你性格过度敏感”，“你和我吵架”等等。李尔王体会到的就是从强者到弱者的⻆色改变。

所以大家看，李尔王的发疯是极端的悲剧，但实际上也是我们日常经验的浓缩。李尔的逃避的核心其实在于逃避自我认识。他的痛苦其实是无法面对自己的脆弱，是耻辱感，是主体性受到震撼之后无法处理它的痛苦。

那这一节我们最后落在受背叛与歇斯底里上，这些问题我们会在下一节课“背叛爱”中，更具体地去挖掘。

(四)结语

今天我们用老国王李尔索要爱又不敢面对自己被爱的事实，来讲人在爱中的痛苦。绝望的爱会杀人，会引起战争，会让人发疯。我们说，也许我们该从对个体性的执念中走出来，承认个体生存是不足的，我们需要其他个体，我们需要在关系(relationality)之中生存，爱就是在真正地认可和呼唤他人的存在。我们不要在爱的同时拒绝爱，在要求爱的表达的同时去逃避真正的爱。同时，我们该承认自己是一个脆弱的主体，需要爱，害怕不被爱，也需要他人进入自己的生活。这种自我认识(很悖谬地)，或许反而能让我们更好地去爱，与他人达成更坦诚的关系，真正开放自己。

下一节课我们会讲爱情关系中另一种常⻅的痛苦——遭遇背叛的感觉。它也和主体性有关，我们拿一部小说《被遗弃的日子》作为例子，讲人在遭遇背叛时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往往是因为自己的主体性受到挑战，不得不重构“我是谁”“我怎么办”等一系列问题，既关乎终极意义，又关乎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去具体运转。

好，期待下一节课再和大家⻅面。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