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4：谷曙光丨爱欲与“文明”的冲突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谷曙光。

《牡丹亭》传唱了四百多年，脍炙人口。舞台上的《牡丹亭》，有什么故事？我今天先讲一个。

明代崇祯年间，杭州有一个女演员，叫商小玲，色艺双绝，擅长演《牡丹亭》。她在情感方面，有自己的心上人，却又因为特殊原因无法彼此相好，于是抑郁成疾。她每当演到《寻梦》等出时，就像是杜丽娘的化身一样，演得缠绵凄婉，逼真极了。有一天，商小玲在演《寻梦》时，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时，满面泪痕，颓然倒地。春香上场一看，商小玲已经气绝身亡了。可以说，演杜丽娘的商小玲，入戏太深，不能自拔，是为《牡丹亭》殉葬的。这个故事说明杜丽娘是过去的爱情剧中从未有过的女性形象，具有震憾人心的艺术力量。

我们读《牡丹亭》的剧本，或者看《牡丹亭》的演出，会不会联想到《西厢记》呢？明代戏曲批评家沈德符评价：《牡丹亭》一出，就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在文学史和戏曲史上，《牡丹亭》与元杂剧《西厢记》同是最著名的爱情剧，交相辉映。如果比较一下两部剧作，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可以看出，两部剧都是才子佳人戏，结局也都是“有情人成为眷属”，那么，是否两剧就差不多呢？当然不是。《西厢记》是人与人恋爱，而《牡丹亭》具有还魂的情节。请注意，《牡丹亭》和《西厢记》有一点是根本不同的：《西厢记》的莺莺对于张生，是由“情”到“欲”；而《牡丹亭》的杜丽娘对于柳梦梅，却是由“欲”到“情”。我再具体解释一下。《西厢记》是两情相悦，《牡丹亭》开始是杜丽娘一个人的情欲迸发。莺莺和张生在剧作中是真实的存在，而且他们一见钟情，于是想要恋爱并结合。后来患难与共，感情更深了一层。《西厢记》中的男女是先有情，然后两个人才冲破“男女之大防”的。这是情在先，欲在后。但《牡丹亭》不是这样。杜丽娘并不认识任何的青年男性，柳梦梅只是她梦中想象的情人，杜丽娘春情难耐，做了一个青春梦，这是自然迸发出来的生命冲动，她和柳梦梅的梦中云雨之欢，完全是自身的生理需求导致。所以《牡丹亭》是先有的欲望，之后再发展成为爱情。

请问，《牡丹亭》里最著名的《惊梦》，惊的是什么梦？其实就是少女青春期的春梦，用今天科学的话讲，是杜丽娘性意识的觉醒。从这一点来说，《牡丹亭》比《西厢记》，更为惊世骇俗，更为泼辣大胆。因为《牡丹亭》写的是少女的春梦，写杜丽娘与梦中情人柳梦梅的巫山云雨之欢。须知，杜丽娘是大家闺秀，居然和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曲尽鱼水之爱，汤显祖实在是太大胆了，说他离经叛道也不为过。而这，恰恰是汤显祖的过人之处，也是超过《西厢记》的地方。

人心至贵，人的合理欲求至上，《牡丹亭》就是对宋元以来二程、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在文艺上的有力反驳。

《牡丹亭》和《西厢记》还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就是青年男女与封建礼教之间的矛盾冲突问题。在《西厢记》里，崔莺莺和张生的对立面，是老夫人，老夫人的赖婚、阻婚，是崔、张结合的最大障碍，崔、张和老夫人的矛盾对立，是明处的线索。但在《牡丹亭》里，并不存在与杜丽娘、柳梦梅相对立的反面人物，杜丽娘的父母，只是以古代一般闺阁女子的行为道德准则来要求杜丽娘的。《牡丹亭》的高明之处，在于写出了，杜丽娘在表面上虽然没有敌人，但所有读者和观众都分明感受到了，她在一张黑暗可怕的无形罗网中苦苦挣扎。这张罗网，无影无形，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加可怕，令人不寒而栗。杜丽娘面临的对手，不在明处，而是封建礼教织成的一张大网。她无力战胜，只能以死明志。这就是《牡丹亭》的深刻之处，也是高明之处。

中国古代的戏曲，源远流长。从剧本形制来说，元代是杂剧，明代则是传奇与杂剧并存的局面。我来谈一下杂剧与传奇的区别。杂剧是元代用北曲演唱的戏曲形式，一般是一本四折，由一个人主唱。传奇是明代兴起的以演唱南曲为主的长篇戏曲作品。为什么叫传奇呢？就是说剧作奇特新颖。王实甫的《西厢记》是元杂剧，而汤显祖的《牡丹亭》是明代的传奇。

请注意，唐代的小说，也叫传奇，比如《李娃传》《霍小玉传》等等。请你不要把唐传奇与明清传奇混为一谈，一个是唐代的小说，另一个是明清的戏曲。

今天的《牡丹亭》是昆曲中的第一名剧，谈《牡丹亭》必然要谈昆曲。明代中期，南方的戏曲发展很快，急管繁弦，诸腔杂陈，当时的海盐腔、昆山腔、余姚腔、弋阳腔被称为“四大声腔”。嘉靖年间，昆山艺人魏良辅，兼擅南北曲，改造昆山腔，一举成功，从此，昆曲成为南曲正宗。

需要说明的是，《牡丹亭》最初并不是专为某一剧种写作的。《牡丹亭》是按照明代的传奇体制创作的，明传奇又属于南曲系统，所以南曲的剧种，如昆山腔、海盐腔、余姚腔等，应该都可以演出。那么，《牡丹亭》最早是用什么剧种来演出的？用什么腔调来歌唱的？作为江西人，汤显祖的《牡丹亭》最早可能是用江西的宜黄腔演出的，这是他家乡的剧种。但这么精彩的佳作，当时必然有很多剧种争相演绎。但是，作为南曲正宗的昆曲演出了《牡丹亭》之后，就基本定于一尊了。清代以来，《牡丹亭》以昆曲演出为主。

《牡丹亭》全剧有五十五出，是明代传奇中的长篇，也是所有昆曲戏班必演的骨子老戏。昆曲《牡丹亭》有全本和折子戏的不同演法，后世经常以折子戏演出的，主要是《学堂》《惊梦》《寻梦》《离魂》《拾画》《叫画》《冥判》《劝农》等近十出。从明代到清代，《牡丹亭》演出史，存在一个从全本戏到折子戏的演变过程。大约在清代的乾隆年间，昆曲《牡丹亭》基本以折子戏的形式演出，舞台上见不到全本演出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民国。

《牡丹亭》是昆曲中最有代表性的剧目。1949年建国以后，又出现了很多《牡丹亭》的新编本、改编本，一般都是增益首尾，一晚演全。

在历代的《牡丹亭》演出中，有时会有删改，有时又会有增加人物或情节。我来讲一个有趣的变化，就是花神的问题。比如原作《惊梦》中，有一个花神，穿着红色衣服，头戴发冠，还插了一朵花。花神唱一支曲子，就下场了。请注意，原作只有一个花神。但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就增加了《堆花》的情节，上十二个花神，分别代表十二个月份的花，增添了剧作的浪漫奇幻色彩。原来的一个花神，变成了大花王，管领群芳。根据近代的昆曲史料，这十二个月花神，分别是正月梅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蔷薇花，五月石榴花，六月荷花，七月凤仙花，八月木樨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花，十一月茶花，十二月梅花。还有一个闰月花神，是紫薇花。这十四个人，分别由不同的行当扮演，穿戴五彩缤纷，在舞台上花团锦簇，翩翩起舞。但解放后，《堆花》的花神，改为用十二个小旦扮演，虽然载歌载舞，却失去了原来花神的特色，变成了整齐划一的集体歌舞。

在《牡丹亭》的演出史上，谁是演出时间跨度最长的艺术家？谁演的杜丽娘最有风采？下面我想讲讲艺术大师梅兰芳演《牡丹亭》的故事。

梅兰芳是京剧大师，《牡丹亭》是昆曲，他为什么会演呢？你有所不知，早年的京剧演员，都要学昆曲，因为昆曲是百戏之祖，载歌载舞，艺术性极高。其他剧种，都要学习借鉴，以提升艺术品味。梅兰芳从民国初年开始，就学习昆曲，那时昆曲非常衰败了，观众戏称昆曲是“车前子”。“车前子”是一味中药，效用是利尿。当时剧场的演出时间很长，往往十几出戏，每当演到昆曲时，观众就纷纷离席，去上厕所。所以昆曲得了“车前子”的外号，这充分说明昆曲当时的尴尬地位。

梅兰芳是那时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演员，他演出昆曲，观众是买账的，纷纷来看。所以梅兰芳是保存提倡昆曲的有功之臣。汤显祖的《牡丹亭》是梅兰芳一生中最常演、最爱演的昆曲剧目。从1914年，他正式公演昆曲开始，《牡丹亭》中的折子戏《春香闹学》《游园惊梦》就是他的拿手戏、招牌戏。1930年，梅兰芳赴美演出，昆曲《春香闹学》在美国也大受欢迎。抗战时期，梅兰芳蓄须明志，八年辍演。抗战胜利后，他首先公演昆曲，最受观众欢迎的剧目之一就是《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前后演了好几次。1957年，北方昆曲剧院成立，庆祝演出中，他和北昆名家韩世昌、白云生等联袂演出了《游园惊梦》。1959年末到1960年初，梅兰芳又与名家俞振飞、言慧珠等，将《游园惊梦》拍成电影，留下具有无限诗意的珍贵影像资料。

从民国初年，一直到1960年，梅兰芳差不多演了近50年的杜丽娘，可以说是汤显祖《牡丹亭》演出史上，演出时间跨度最长的艺术家了。梅兰芳的老搭档，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说得很到位：“正因为梅兰芳在《游园惊梦》中有那么多精彩之处，所以我敢大胆地说，他所塑造的杜丽娘的形象，和汤显祖笔下的创造，同样是我国戏曲史上不朽的杰作。”在汤显祖《牡丹亭》的演出史上，梅兰芳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十一世纪以来，古老的《牡丹亭》古树新枝，又复活了，这缘于2004年，著名作家白先勇策划了青春版的《牡丹亭》。白先勇一生热爱昆曲，他聚合两岸三地的学界、昆曲界的力量，打造了由苏州昆剧院新秀担纲的青春版《牡丹亭》，在海内外巡演，一时风靡大江南北，一票难求。近几十年来，最轰动的古典戏曲，是青春版《牡丹亭》；观看人数最多的古典戏曲，也是青春版《牡丹亭》；票房最好的古典戏曲，还是青春版《牡丹亭》。我还记得，十几年前，在北京的大学校园里，大学生们排着长队买票，连续三晚，观看长达9个小时的青春版《牡丹亭》。那真是空前绝后剧坛盛事啊！

结语

《牡丹亭》是一部闪耀着人性辉光的杰出剧作。通过上面几讲，我介绍了《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分析了《牡丹亭》的精彩剧情和崇高地位，带着你对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游园惊梦》进行了文本细读，还谈了戏曲舞台上演绎的《牡丹亭》，等等，其中穿插了许多小故事，也谈了一些我个人的感受和体会。

我希望你去读一读汤显祖的原作，再看一看青春版的昆曲《牡丹亭》。美丽的诗剧，浪漫的情节，甜甜糯糯的昆曲，还有什么比这更风雅呢？《牡丹亭》这个四百年的青春梦，就讲完了。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谷曙光，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