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4：马瑞芳丨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马瑞芳，给大家讲中华传统文化经典《聊斋志异》，今天讲聊斋的文学成就。

郭沫若先生给蒲松龄故居题词：“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以写鬼写妖艺术形式深刻反映社会。是《聊斋志异》最主要的艺术成就。蒲松龄《聊斋自志》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干宝是东晋历史学家，干宝的《搜神记》和据说陶渊明作的《搜神后记》等大约三十多部汉魏小说，是志怪小说童年期作品。所谓志怪，是写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东西。主要表现为五个方面：神、鬼、妖、梦幻、离魂。聊斋运用这种形式写出新的思想内容。我们主要看看神鬼妖三界。

先看仙界：在古代小说家笔下，仙界存在于天界、海底龙宫、深山洞府，是不老不死的乐园。有永远的享乐和永恒的生命。到《聊斋志异》，人不需要寻仙，尘世就是乐土，仙乡就在身边。天上仙女蕙芳嫁给青州货面为业的马二混，把马家的茅草房点化成画梁雕栋的宫殿，把马二混身上的粗布衣服点化成华美的貂皮，吃饭时，仙女的侍女拿出皮口袋一摇，一盘一盘珍馐佳肴，热气腾腾拿出来，好像皇帝老儿的御厨房在此。

聊斋仙女有平民色彩，她们跟凡人成亲，养儿育女，为夫君道德完善恪尽职守，《翩翩》是代表。男主角罗子浮嫖娼染上恶疮，被妓女赶出来，沿街乞讨，浑身恶臭。仙女翩翩收留他，让他住进山洞，用溪水洗浴，恶疮结痂脱落。翩翩剪下芭蕉叶给罗子浮做衣服，穿到身上变成绵软的绸缎。罗子浮向翩翩求爱，翩翩并不嫌弃他，两人感情和美。但罗子浮好了疮疤忘了疼。翩翩的女友花城来祝贺新婚，罗子浮见花城长得漂亮，产生邪念，三个人喝酒时，他假装到地上捡东西，捏花城脚，这是个下流动作，花城和翩翩都是仙女，对罗子浮的鬼花样洞若观火，不动声色。罗子浮做贼心虚，心神不定，突然，发现身上冷飕飕的，原来他的衣服都变成了秋叶，他赶紧收敛邪念，秋叶又回复成绵软的锦衣。这是个带有哲理性的细节，邪念产生，锦衣变成芭蕉叶；邪念消失，芭蕉叶变成锦衣，善恶一念间，苦乐自不同。

再看幽冥世界和鬼魂。先秦典籍《左传》、《庄子》、《吕氏春秋》早就写到鬼，前人认为，人死为鬼，鬼形成幽冥界。人死为归，灵魂归泰山，泰山神下边有若干管理机构。等到佛教传入中国，佛教化地狱概念和中国传统鬼故事结合，阴世有了更完整的结构，有形形色色的鬼，有各种鬼故事。《搜神记·吴王小女》写吴王夫差的女儿紫玉跟平民子弟韩重相恋，夫差不同意，紫玉郁闷而死，韩重祭墓，紫玉出来邀请韩重进墓，结为夫妻，韩重拿着紫玉送的明珠见吴王，夫差认为韩重是盗墓者而且诬蔑他的女儿，要治罪，紫玉出现在吴王面前，说明前因后果。从汉魏小说开始，爱情有使死人复活、枯骨再生的力量，小说家喜欢写人鬼恋，写死而复生。

聊斋女鬼是聊斋最有神采的人物，蒲松龄写出女鬼的存在方式：她们美丽，柔弱，怕冷，忧愁，喜欢诗。女鬼演出一幕幕缠绵的爱情故事。比如，喜爱诗歌的少女连琐十七岁夭折，连续二十年深夜荒郊苦吟，她吟诵“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民间书生杨于畏给她续上她总写不出来的后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两人相爱，连琐在杨于畏的帮助下复活。擅长弹琴的温如春偶然借宿爱上美如天仙的宦娘，求婚没得到同意，宦娘却把温如春的那份爱情记到心上。此后又温如春爱上人间喜欢弹琴的少女良工，良工也喜欢温如春。但良工父亲不同意良工和贫穷的温如春结合，女鬼宦娘采取三个神奇的手段帮助他们，第一步是写了首怀春词，让良工父亲以为良工写的，急于把她嫁出去，第二步是在贵公子相亲时故意在他的座位下边丢了只女鞋，害得贵公子求婚失败，第三步，把温如春家的菊花变绿，而绿菊是良工家特有的，是良工在闺中培育的。良工父亲怀疑女儿和温如春有关系，不得不把女儿嫁给他。一对有情人从来没有迈出争取自由婚姻的步伐，却莫名其妙成眷属，这股神力来自自己得不到爱情、寄希望于来世相聚的女鬼宦娘。这种精神恋爱纯洁美妙得像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

著名聊斋故事《画皮》。王生在路上遇到个美丽少女带回家藏到书房里，跟她同居，结果这是个狰狞恶鬼，翠绿色的脸，牙齿像尖利锯齿，铺了张人皮在榻上，手执彩笔描画，画完了，把人皮举起来，抖衣服似抖了几下，披在身上，立即变成美女！恶鬼披上画皮变成美女，是古代小说经典性描写。王生被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把心挖走了，他的妻子陈氏为了救他到市上求躺在粪堆里的乞丐，真人不露相的乞丐吐出一大团黏痰擤上鼻涕，让陈氏吃下去，陈氏忍着莫大羞辱把那团脏东西吞下去，回家后一边哭一边给王生整理被恶鬼撕裂的胸膛，那团脏东西从她的喉咙掉进王生的胸腔，变成一颗跳动着的心脏!鼻涕和黏痰成了猎艳者的心脏，讽刺意味很重。蒲松龄用这个怪异故事劝谕世人。要警惕披着美女画皮的罗刹恶鬼。　

蒲松龄还天才地创造了著名的聊斋故事《罗刹海市》。美男子马骥弃儒从商泛海来到“大罗刹国”，“罗刹”是梵语的“恶鬼”，成了国名，意味深长。罗刹国以貌取人，以丑为美，越丑官越大。宰相长着三个鼻孔，两个耳朵像牲口一样背生。官位低一点就丑得差一点，长得多少像个人样的，穷得吃不上饭。俊美的马骥在罗刹国成了最丑的人，人们看到他就吓跑了。当马骥以煤涂面作张飞时，罗刹国的人惊叹：你原来那么丑现在这么漂亮，“何前媸而今妍也”，推荐他做官。蒲松龄借这个故事批判以丑为美的社会，发出感叹“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社会上的人都用假面迎合世人，世情像鬼域一般阴冷。人们都喜欢坏的东西，一个人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在社会出现，不被你吓得逃走的人，就很少见了。你就是连城美玉，也找不到鉴赏你的人。大罗刹国是幻想，但影射黑白颠倒，美丑不分的活生生现实，蒲松龄把深刻社会现实巧妙地包容在神鬼狐妖形式之中，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说：《聊斋志异》是世界上最美的寓言。

再看妖界。凡是人类之外的动物、植物、器物变化成人，或者虽然没变化成人却能像人一样说话，跟人交往，就叫妖精。妖和人的交往是《聊斋志异》的重头戏。千姿百态的精灵都来和人交往。她们出现在小说里的时候都是美丽多情的女性，紧要关头，突然变成了大自然某一类精灵。《阿英》，甘生路遇美少女阿英说：令尊跟我有婚姻之约，甘生说：我不知道，回去问哥哥，哥哥也不知道，哥哥发现阿英不错，把她娶回家。甘家的人发现阿英特别懂事特别会说话还有分身法，既在这边陪着嫂嫂喝酒，又在那边陪着丈夫聊天，甘家的人害怕了，一再追问，阿英化成鹦鹉飞走了。原来，甘生的父亲养过一只聪明的鹦鹉，喂鸟时，四五岁的甘生问：饲鸟何为？父亲就开玩笑说：将以为汝妇。鹦鹉认为，这就是婚姻之约，就得修炼成人，来给甘家做媳妇而且克尽妇职。

鲁迅先生说聊斋“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蒲松龄写人和大自然的谐合，写人和包括狼虫虎豹在内的生物和睦相处，可以算中国最精彩的“绿色环保”小说。蒲松龄写得最多、最精彩的“妖精”是狐妖。婴宁是最成功的狐仙形象。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的深山，她没受过封建礼教的毒害，没受过世俗社会的污染，她像野花一样斓漫，山泉一样清澄，山鸟一样灵秀，爱花爱笑，蒲松龄把《庄子·大宗师》里边表示心境宁静的“撄宁”转化到狐狸精身上，有耐人寻味的哲理意味。

聊斋神鬼狐妖画苍生，驰想天外的志怪，是沧海桑田的人生，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成聊斋最和谐的美。《聊斋志异》成为集志怪、神话、寓言于一体的小说宝典。

聊斋小说构思艺术是对六朝志怪小说、唐传奇、白话短篇小说三言二拍的总继承和创造。以《侠女》为例，小说像侦探小说一样，设置一个一个悬念：她为什么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一个文弱少女为什么有高超的武艺？她为什么先是冷淡地拒绝顾生，后来又主动约会他还给他生儿子？小说结尾侠女提着仇人的头来向顾生说明了一切。聊斋小说构思精妙，情节跌宕、前呼后应，有引人入胜的效果。

《聊斋志异》这朵开放在清初的奇葩，使今天五湖四海的读者感到春晨吟唱般欢乐。聊斋文学语言最为突出，法国大百科全书说聊斋语言达到中国古代散文高峰。我们从描摹少女的例子，感受一下聊斋语言成就：《西湖主》：“秃袖戎装，年可十四五，鬟多敛雾，腰细惊风，玉蕊琼英，末足方喻。”贵族少女如荼蘼，如琼花，异香芳馥。《绿衣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诗意化肖像，隽永无穷。《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小家碧玉，小荷才露尖尖角.《公孙九娘》“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大家闺秀，自是花中第一流.《连琐》“瘦怯凝寒，若不胜衣”，文弱少女，我见犹怜。

《聊斋志异》是中华传统文化经典，读聊斋不仅是读故事，更是学习古代文化，学习写作技巧，读聊斋，一定要认真读原文，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