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高士：现实中的完美女人薛宝钗（1）

在这一讲，我们来讲薛宝钗，现实中的完美女人。红楼梦的里子是黛玉，面子是宝钗，这两个人物其实是一个人，只不过分在两个人身上来写。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畸笏叟”眉批里提到将薛林当作是甄宝玉与贾宝玉来看，就能明白要旨了。这其实是甄宝玉和贾宝玉也是一个人分两条线索去写。其实薛宝钗和林黛玉也是一个人，为什么“钗黛合图”把分开来写？就像甄宝玉和贾宝玉一样。两个人物分开来写是为了让人看得更清楚；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两个人物给读者看，不要说我特别喜欢黛玉，但特别讨厌宝钗；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用一个人的两面突出来给读者看。这样的话，读者就不会简单地对这两个人物形象爱或者是恨了。

第四十二回中总批也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原文）。” 张爱玲由此评价“黛玉是坐着把理想的女性两极化中的一端给表现了出来。她在精神和情感的层面更突出；但是现实生活中，各种琐碎的事情，庸俗的人际关系，这些东西是在宝钗身上的，很少看到黛玉有所表现。因此黛玉是精神担当，宝钗是现实担当；一个是内在，一个是外在；一个是里子，一个是面子。曹雪芹把内外分在两个人身上来写，从而才能把这两面都写到极致。因为这两面是有矛盾的，一个是目无下尘注，重精神和情感的林黛玉；她不可能接触经济仕途，也不可能趋炎附势。另一个是识大体，处处舍己为人，获得别人的好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薛宝钗。她的性格不可能整天沉浸在精神世界，耍小性子的。所以这两面曹雪芹很难放在一个人身上去写，干脆就放大了都写到极致。黛玉在其中就写得更适合做知音，宝钗则更适合做妻子。

而在红楼梦中也确实如此。宝玉是一直是以黛玉为知己；对宝钗而言，就是稀里糊涂地结了婚，但也还是相敬如宾，相处得很好。因为宝钗的修养和才情也是很高的。过去对薛宝钗的很多解读都认为她跟王熙凤及贾母是一伙的，都是封建大家族的代表，她很功利，很有心机，是导致黛玉悲惨命运的幕后推手。这些都是误解，其实宝钗是现实生活中最完美的女人，挑不出毛病的女人。曹雪芹说薛宝钗是高士，宝玉在太虚幻境里不是看到12支曲子吗？其中第二首“终身误”就是这么写得：“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钗玉二人，一个像高士一样不俗气；山中高士是有精神格调的人，虽然没有林黛玉灵魂出窍，如仙人一般；但她也是世俗中的高人，宝钗身上不俗气。而林黛玉则是仙界的，绛珠仙草就更不一样了。美中不足则是说“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把这两个人统一到一个人身上，而在太虚幻境中可以，那就是秦可卿。我们刚才讲的宝钗才华是高于宝玉的，仅次于黛玉的。她也精通佛教，诗词歌赋，遍览全书。高傲的带发修行的妙玉，最赏识两个人，一个是黛玉，另一个就是宝钗，宝玉都排在这两人的后面。所以宝钗比黛玉识大体，富有诗书又温柔敦厚；她不孤高，不得罪人，一问摇头三不知。

她作为外人，贾府的事她尽量不掺和，尊卑很清楚，行事很低调。从容自然，虽然寄人篱下，但是志存高远，她是想要代选妃子的，她是想入宫的。所以在宝玉眼中，他的宝姐姐是个玉润珠圆的性感姐姐，宝玉看到她雪白圆润的胳膊也动了心。而在黛玉的眼中，宝钗也是善解人意的。虽然两个人有吃醋、有较劲，但是黛玉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宝钗也是最懂黛玉的，在女孩子中她也很关心黛玉。而宝钗对宝玉呢？宝玉挨打之后，宝钗来探望，曹雪芹写了很多她发乎内心的心疼。宝钗说：“不要说贾母这些人，就连我们都很心疼。”她先说别人，再说自己。还不如直接说“我好心疼你”。所以宝钗很可爱，她喜欢他，也要长一层一层地藏起来，眼睛都哭红了，她还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所以宝玉看在眼里，也是挺喜欢宝钗的。他一看宝姐姐哭成这个样，宝玉一下子浑身都舒服了，病都没了，挨打也都忘了；宝玉甚至感叹说：“死后有这些姐姐妹妹们的泪水送我，葬我，这真是我的福分。”黛玉是他的知音，这是没得说的；但是宝钗做他的妻子，也是绝对完美。所以宝钗这个人物形象除了刚才表达的感情，宝钗她也是很智慧的。宝钗的美是在大观园所有女孩子中，用宝玉的眼睛来看的话，觉得她是一种性感的美。宝玉夸赞过的，觉得美的人：一个是宝钗，一个是宝琴。红楼梦第八回就写宝钗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盘，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她很低调，穿的也不奢侈，很憨厚的样子。谁问我，我都摇头三不知。藏愚的意思是说“很多事情我都藏着”。后来宝玉看到她雪白的胳膊，肌肤丰泽。她带的手镯退都退不下来。宝玉在那看着，“看着她雪白的一段酥臂，真是让人动了羡慕之心。”他就暗暗想到：“酥臂要是长在林妹妹的身上，或许还能摸一摸，可不巧了，它长在了宝钗的身上，真的是恨自己没福气。”他还是打算娶黛玉的，胳膊要是长在黛玉身上，将来和黛玉结婚不就能摸得着了吗？可惜了长在了宝钗的身上。这段是写宝玉的动心，写宝钗的身体的美！

“眼如水杏，唇不点而红”也是说宝钗有一种自然的美。虽然她与林黛玉是两种气质的美，但是她也是能吸引宝玉的，一种少女的美。这种外表的美，也是从她内在透露出来的。宝钗的美，不仅是青春女子散发出自然的身体之美，也是宝钗羞涩内敛低调平和的美。所以当她发现宝玉注意到她金锁的时候，她还特别不好意思。她的丫鬟莺儿在旁边点拨他俩，宝钗就说“你不要多嘴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宝钗并不是那种眼巴巴的看着宝玉，虽然她对宝玉是有喜欢的情愫在里面。但是宝钗从来都不是主动追求宝玉的人，其实宝玉她都没怎么放在眼里。宝钗是有更高的追求的。“钗在奁中待时飞”这句话是贾雨村说的。她是准备着时机，将来青云直上被选到宫中做妃子的人。她并不是要求宝玉非要娶她的那种。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又讲到宝玉悟禅机，作了一个很精彩的偈子。宝玉写了几句话：“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宝玉的境界很高，这句话也很难的，我们要慢慢来品味一下。证就是证悟的意思，谁都说了悟了，其实重要的是我们的心和意，心里是不是真的领悟了。是无有证，思可云证。没什么可领悟的，也没什么可谈论的了，这时候你才真的是领悟了。领悟当然是超越语言的。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不再谈领悟这件事，到达究竟处就可以立足了。这是宝玉的境界。而林黛玉就不太一样，拿起笔就蓄了八个字：“无立足境，方是干净。”你不要去寻找根本和究竟，这才是真正的干净。黛玉把一切都解构掉了，我们为什么非要给人生找个意义？找个本体？找个信仰？为什么非要找空与无呢？什么都没有，不要找立足境，这才是干净。

黛玉显然又比宝玉高了一层。黛玉先拿着给史湘云看一下，然后拿着给宝钗看一下，大家想一想宝钗是她的情敌，她为什么还找宝钗看？因为宝钗懂得，因为宝钗聪明，因为黛玉信任她。所以宝钗是一点都不俗气，而且境界很高的。宝钗一看她俩人写的东西，宝钗就说“黛玉才是悟”。然后宝钗就说“我给你们讲一讲当年五祖弘忍是怎么传衣钵给慧能的。”五祖弘忍要选一个接班人，神秀、慧能这两个才子都来了。神秀与慧能各作一个偈子，这是禅宗很重要的一个公案，谁作得好谁就是六祖。神秀的偈子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身心就像镜子一样，给它擦干净了，不要染世俗的尘埃，这是神秀的境界，也是宝玉的境界；还是有身有心可言的，需要你不停地擦干净，没有什么可领悟的，你就立足在擦干净，让你的心灵保持沉澈。而慧能就不一样了，慧能是宝钗讲出来的。宝钗说：“慧能更高一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没有菩提树，没有明镜台；如果人连“心”都没有了，尘埃又怎么惹呢？这是慧能的境界，也就是缘起性空。一切都是空的，都是缘构出来的。这就是黛玉的境界，不用再去谈证和立足，真正的干净就是看到空字，看到空处。

所以可以看到宝钗对于典故是信手拈来，解释得清清楚楚，讲得头头是道，是有学者风范，智者气质的一个人。宝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我的智慧都不到你们俩的层次，我还谈什么悟啊。”这就是写宝钗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