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苦情：最苦莫过香菱，只是幸好有诗（2）

香菱的进步也是神速，黛玉教学生也做到了孔子说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在香菱的困惑处下手。香菱就说了“我看他（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乎无理，圆字似乎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如果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也找不出两个字来.....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清两个字也是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日下很晚了，在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在做饭，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真是有天赋的人，对诗是特别有真切的体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直圆都太直白了，但这就是王维的胆魄，像一幅写实的画，诗中有画，就这样直白地放在那，准确无比。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和青的色彩也是很少有人这么用的，但是又特别符合实际。水的颜色是变化的，因为天的颜色在变。我春节在洱海的时候就看到洱海早上是白的，中午是蓝的，晚上是黑的。因为太阳在变，蓝天在变，水也跟着变。余和上也是很直接，渡头的人都回家了，船都靠岸了，可不就剩一个太阳了吗？村子里的烟，在有风的时候它是弯的，没有风的时候不就是直不楞登地往上窜吗？这些字就这样愣生生的放在那，初读都不觉得雅致，但是一品味就如橄榄一样，余味无穷，无法换成别的更好的词了。

正好这时候宝玉和探春也来了，宝玉对香菱的评价就更高了，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就是说你已经入门了，得失的三昧了，得到诗得真谛了。大家要知道，轻轻的几句话对香菱有多么重要，她的诗歌的才华被认可了，她被公子小姐们这诗人圈子的人认可了。她有存在感了，最重要的是她在这群儿女之中是被尊重的；没有欺骗，没有欺凌，没有侮辱，这是她最好的时光。黛玉是诲人不倦，又告诉了她陶渊明的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一句才是平淡自然。香菱一下子就悟出来了“原来上孤烟是从这画出来的。”宝玉说“不用再讲，越发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

这就是“为道日损，道法自然。”也是庄子的“道不欲杂”。宝玉对香菱，完全是赞赏与信任的，所以给予鼓励。探春就更直接说“给她请柬，请她入社。”这是苦命的香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这是黛玉、宝玉、探春给她的。宝钗虽然几次打击，她说还不够好，但也是在指点她，真诚地和她交流。宝钗说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她瞧去。看她是怎么说，这个她是指林黛玉。宝钗很实在，“不好就是不好，就鼓励她不要害羞，要不耻上问才能敬意。”黛玉就鼓励她说“把这首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这完全是道家式的重性灵不重形式。”香菱因诗而痴。

香菱是回去之后在池边树下或者是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很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她，只看到她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就笑道“这个人定是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的直闹到五更天才静下，才睡下来。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这些人对香菱的鼓励，在香菱这样悲惨的命运中，诗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在不虚赋性情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道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香菱着迷于诗，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斜视。这个场景也是永恒的，这是将孤苦的一生寄托于诗，焕发出一颗诗心来安慰孤苦也是才华的开心，是存在感的来源。探春隔着窗笑道“菱姑娘，你闲闲罢。”相邻阵阵地回答说“闲字是十五删的，你弄错韵了。”这是已经忘了现实生活，别人说的话她都在考虑，入不入韵什么的。所以宝钗说她可真是诗魔了。黛玉赞其聪明，宝玉赞其人杰，宝钗赞其诗魔。人生得这些知己是真的不虚赋性情了。

我们最后做一个现代的引申，看看对我们有什么启发。香菱的死完全是一夫多妻制的产物，前80回的最后一回，写香菱之诗出自甲功之比的。薛蟠是有个正房叫夏金桂，对她百般刁难，先是取缔了她的美名，香菱应改成了秋菱。然后又污蔑香菱，扎小人诅咒她，害得香菱挨大；又用宝蟾来对付相邻，故意让乡邻撞见了薛蟠与宝蟾亲热，最后就促成了薛蟠和宝蟾共同的来对付香菱。夏金桂夜里对她是百般折磨，百般使唤，后来香菱就一病而死了。

大家想一想，如果放在今天，薛蟠这个又丑又坏的呆霸王值得金桂和宝蟾去争分吃醋吗？值得夏金桂为他害死香菱吗？这就是一夫多妻制的灾难，我们理性地看一看这样的观点；第一，一夫多妻制真的能解决家庭矛盾吗？带来的恰恰是女人之间的争斗，女人是附属品。一夫多妻制在古代能成立，是因为女性经济不独立，靠男性养活，有钱的男人是可以养活很多女人的。第二，一夫多妻制对女性公平吗？如果倡导一夫多妻制也必须同时倡导一妻多夫制，这才公平。

男女在欲望上情感上经济地位上都应该是平等的，所以我们今天讲复兴中国传统文化，这些劣根性的东西是必须淘汰的。否则五四以来，这100年好不容易批判掉的东西又回来了，那岂不是历史又倒退了100年。其次，我们从香菱这个角色引申出来的，其实是诗和远方的问题。每个时代都有它的问题，诗是对香菱唯一的安慰。其实即便在今天，诗歌也仍然意味着对理想的坚守，对天性的保护，对命运的安顿。人生可以孤独，可以痛苦，可以命运不济，但是幸好还有诗。

有诗心的人是诗人，诗人的眼中，人人都是平等的。所以香菱可以感叹，幸好有诗。我们其实可以感叹说，幸好有宝玉、黛玉、宝钗、探春这些人，这是让人能面对现实战胜命运的一种力量。余秀华在这几年很火，也是因为她的诗歌点亮了余秀华自己的人生，给她悲苦的命运盖上了一层漂亮的面纱。诗歌不灭，单纯美好与平等就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