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苦情：最苦莫过香菱，只是幸好有诗（1）

我们今天来讲第十讲，“苦情：最苦莫过香菱，只是幸好有诗。”香菱是有命无怨，她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香菱的判词也是所有女孩子中命最苦的“平生遭际实堪伤”，她短短的一生所遭遇的事情，可能都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小时候被拐走了，卖给一个靠谱的冯渊，结果冯渊又被薛蟠打死了，被薛蟠买去后挨打挨骂，最后被薛蟠的正房夏金桂给害死了。周瑞家的人曾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她都说不出来，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没有比这个更让人忧伤的了。她甚至连自己名字的主宰权都没有，被薛蟠买去后，薛宝钗给她起了香菱这个名字；夏金桂出于嫉妒，觉得她名字也佩拥有一个“香”字，就改成了秋菱。一个人的名字岂是随便改的，但是香菱却换了三个名字，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

香菱是宝玉最同情的一个人。香菱的一生可能都没有绽放自己，唯一昙花一现的一刻，就是与黛玉学诗。它的命运完全是被别人主宰的，唯一能看看自己内心的机会就是通过诗歌。如果她不死，她可以和小姐妹们一起在诗社作诗，表达自己的内心，对抗自己的命运，展示自己的才华。但是连在这一点上，她也是有命无运的，刚刚走进了诗歌的大门，便撒手人寰了。宝玉给了她很高的赞叹和安慰，他说：“老天是不虚赋性灵的。”香菱到底不是个俗人，只可惜她的命运让人唏嘘。香菱的内心最苦，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无爱；而是因为身世与命运，连确立起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香菱的原名叫英莲，是红楼梦中最早出现的女子。在第一回中就交代了英莲是甄士隐的女儿，甄士隐没有儿子“老来得一女，充子之意”。加上英莲可爱乖巧，眉心还有颗漂亮的美人痣，甄士隐两口子对女儿的爱是可想而知的。有一天甄士隐梦到了“通灵宝玉”，一僧一道讲述了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故事“要携这块宝玉来世间走一遭”。甄士隐醒了之后带着英莲出去玩，回来的路上就真的遇到一僧一道了，也就是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和尚看到他抱着英莲就大哭了，大家想一想为什么？和尚会大哭，和尚应该是无情的，他的哭既有装疯卖傻之意，更有对俗世命运的感叹。

他早已看到甄士隐是他们要度化的人，因此英莲的命运也是无法更改。和尚说：“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中作甚？舍我罢，舍我罢。”这句话挺吓人的，已经预示着孩子的命运不降。命就是来到这世上，生而为人。运是运行的变化，一生的遭际。虽然英莲出生在好人家，但将来的变化真是无常，半点由不得人。所以和尚又念了四句话“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脂批说“要为天下痴心父母一哭。”正是看到此处，父母都希望孩子好，孩子弄丢了，那是一生无法走出的痛。脂批又说“香菱生不逢时。”命运好的是生的时机好，命运不好的就是不该这个时候来却来了，注定一生不顺。这当然是佛教的解释。其实香菱的命运是那个时代造就的，根源是皇权、夫权，一夫多妻等等。皇上三宫六院72妃，民间则是一夫多妻制。香菱是被拐当然也是意外；被夏金桂害死了，则是因为薛蟠的夫权和一夫多妻，女人之间的嫉妒，这是现实。这不是命该不该来的问题，错误永远不在时，而在权利；权利的不公平与不合理。

第四回写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雨村的门子讲了英莲的出身，她的身世。被拐了之后，被拐子打，还得管拐子叫爹。别人问她，她也不敢说，只能哭着说不记得了。好不容易遇到个靠谱的男人，他叫冯渊。这也是个奇人，冯源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却偏偏看好英莲了，真心想买来做老婆，这也是一段奇缘。

但是钱都给了拐子，却又把香菱卖给了薛蟠，两家都争香菱，最后冯渊被薛蟠打死了，脂批说“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连贾雨村都感叹，他说“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本来英莲是可以和冯渊好好过日子的，可惜命运像海水一浪一浪地打过来。比较幸运的是香菱是个诗魔，她幸好遇到了诗。

香菱跟着薛蟠到了贾府，这是香菱短短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在这群姐妹中没有人歧视她，她还是有存在感的。让人暂时忘却忧伤的世界，身处在美的世界，令人着迷。香菱学诗也是红楼梦中唯一一次不惜笔墨写她和林黛玉谈论诗歌，也把黛玉、宝玉的崇尚自然，重视个性，这种道家的审美再一次讲出来。这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拜黛玉为师，这是找到了导师。在大观园中黛玉就是诗仙，我们看黛玉的诗论，“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最重要的是后边这句，诗歌虽然有规律有规则，但是不必法古，更不必把自己框死，顺其自然就好。所以香菱笑道“怪的呢，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整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也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然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香菱有困惑，这是好学生。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这是庄子的得意忘言的诗学观念，重要在意，而不在言；在内容而不在形式。

看看黛玉推荐给香菱的诗人“王维、李白、杜甫打功底。王维、李白两位是有道家精神的，李白是唐代诗仙，是个极为浪漫自由的人。王维是半官半隐，佛道兼修更是了得。好的导师一出手就让读大师的书，这是高起点，快节奏。我们看黛玉对香菱的鼓励，也是相邻一生中最被尊重的一次了。黛玉说：“你又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黛玉说她会成为诗翁，宝钗后他又说她是诗魔，她的一生终于有了一个身份的定位。都是与诗有关，可能这是悲苦中的唯一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