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无情：妙玉那弥漫在雪天梅香中的高级爱

大家好，今天我们讲妙玉。“无情，妙玉安放在雪天梅香中的高级爱。”大家都知道踏雪寻梅的妙玉，她的爱是真正的“相忘于江湖”，这是道家式的爱情。黛玉的爱是有魏晋风度的，妙喻的爱则是一种道佛境界；妙玉做到了庄子的无情“不以好恶内伤其身”。最简单质朴的爱是懂得就好，没有索求，连欣赏都不必。

我们先看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出现在红楼梦第五十回。这一回中薛宝琴来了，宝玉表现得特别高兴。他发现除了身边这些美女，还有如此美又独特的人。早上起来大雪纷飞，诗社里在抓阄联诗的活动。宝玉作诗总是落后，被罚去拢翠庵采梅花，下面我们看看原文是怎么写的。

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着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过来，注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嵸嵸[虔力]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

这罚得非常有趣，之前讲黛玉市我说踏雪寻梅看出黛玉聪明，可能很多人不理解这与黛玉有什么关系，其实这里也看出黛玉的高情商。李纨像妈妈一样关心宝玉，要命令人跟着他，黛玉就不同意，因为有人跟着反而拿不到红梅了。她太了解妙玉了，一来是因为妙喻清高，二来是妙玉干净，三来是妙玉不喜人言；有个人跟着宝玉，妙玉指定不会给他摘梅花的；更重要的是，黛玉知道妙玉和宝玉的神交，给足机会，给足空间，让他们互相感受对方。黛玉是太了解妙玉了，太了解宝玉与妙玉之间独特的精神之爱。

谁说黛玉只有小心眼，她也有大气的时候。她的情商高成全了宝玉的挨罚，又成全了宝玉与妙玉之间，十分难得的一次单独见面。宝玉对妙玉的感觉，贾环说过“宝玉对别人酸酸的，见到妙玉就眉开眼笑。”他说的很形象，因为宝玉觉得清爽，看到妙玉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境界又高妙，自然是眉开眼笑的。宝玉与妙玉说了什么，曹雪芹只字未提，只写了一句“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不着一字尽显风流。可想而知，他究竟费的是什么？精神，心里的向往，有敬畏，有亲切，有情思，可能还有祝福，两位一等一的人一言不发，禅意十足。妙玉当日一定也因为动了心而敲错了木鱼。

我们再看妙玉、宝玉、黛玉、宝钗几个人品茶。话说贾母带一干人到栊翠庵喝茶，贾母说“他们吃了酒肉，就不拜佛了，对佛不敬。”所以就喝了点茶，刘姥姥把喝剩下的茶喝了。妙玉对这些人，自然不会清净，她就看得上宝钗与黛玉，所以拉着她们的衣襟到一边去，宝玉也悄悄跟着去了。妙玉拿出另外两个杯子出来，这两个杯子都是名家所收藏的，一只递给了宝钗，一只递给了黛玉。妙玉给宝钗的是王恺、苏轼收藏过的杯子，隶书写的，可能是汉代的；这只杯子与宝钗的入世更相宜。更小的被子，像钵一样，更有禅意，篆书写的，更古老的杯子给了黛玉，黛玉的出世更适合。而给宝玉的杯子则是自己平时用的绿玉斗。

妙玉是多么有洁癖的人，刘姥姥喝过的杯子都让她给扔了。宝玉觉得太浪费了，不如给了刘姥姥回家卖几个钱。给宝钗、黛玉的杯子都是高雅的，给宝玉的反而是自己平常用的；自己平常用的，说明对宝玉很亲切，妙玉毫不在意，可见她把宝玉放在自己心灵最近的地方。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妙玉的凡心，看出妙玉传情达意的微妙，对怡红公子的那一点点动心。所以惜春说“妙玉还没有完全空”，妙玉的判词也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我们再看宝玉过生日的时候，妙玉做了什么？宝玉生日是在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这一回无疑是整个红楼梦的高潮“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最重要的人物宝玉这一天是“寿星群芳”。一群造化钟灵的儿女们，聚的最齐的一次；有他最心爱的黛玉，最端庄的宝钗，最调皮的湘云，最温柔的晴雯，最能干的探春，最奇异的宝琴，最苦命的乡邻，守寡但是很有诗兴的李纨，最有魅力的小戏子芳官，还有情同手足的其他的丫鬟们。简单来说，除了妙玉都到了。

大家先闭上眼花五分钟想一想，宝玉此时是何种心情，人生快意不过如此。最好的女孩子们齐聚一堂，欢歌达旦，喝酒饮食，无拘无束，没有尊卑。宝玉的快乐是大家营造的快乐，他为大家提供的是没有尊卑贵贱的欢乐道场；她们每个人都恣意享受着自己青春的年华，这场夜宴是每一个参与者一生最快乐的回忆。这时候宝玉和晴雯就打发走了妈妈们，没有人管了，他们就可以撒开来玩了。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这一段文本是说宝玉的脱俗，宝玉平时落入这些俗套，好不容易过生日了，一下就撒开了，这是他自由的天性，也是道家性情“自然不拘礼俗”。脱了外套和小戏子们喝酒划拳，活脱脱的一个反礼教分子。他很舒服，大家也很舒服。晴雯几个人去请来了宝钗、黛玉，这两位是不轻易参加夜间活动的。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是晴雯几人再三要求才请来了。齐聚一堂，抽签行令，吟诗听曲，不亦乐乎。这里的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宝钗抽到的是牡丹，题有“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小字，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阿”，还有一行小注“在席贡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学。”众人看了都笑道“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黛玉抽到的是芙蓉，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最适合黛玉。提着“风露清愁”四字，面上的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也很符合黛玉的命运。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来，却是一支桃花，提着“武陵别景”四字，诗写的是“桃红又是一年春”，小注写的是“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这是他们抽签的场面，在一起不亦乐乎。这里把每个女孩子的命运都介绍了，人格与花，也配上了。借生日宴会来写人，借抽签行令来写命运。曹雪芹的文笔，非常凝炼，这些都是想了很多年，一口气喷薄而出的感觉。大家喝的是四仰八叉，尽兴的很。没有人想起妙玉，妙玉是佛界之人，不同凡俗；大家要想到她，其实对她就是玷污的感觉，这种俗气的事她不可能来，也没人想，也没人请，但是到第二天早上妙玉的信到了。

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红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最后发现这个帖子就是妙玉的，妙玉真是有心。看她的签名也真有学问，自称“槛外人”，自我定位清晰不凑你们的热闹，但是云空未必空，如果完全脱了俗也不会写个帖子来，这个帖子相当于生日贺卡。妙玉是她的法名，恭肃是心有敬畏，遥叩的遥字也很有味道，本来路不远的栊翠庵到怡红院也没有很远，但是这个遥字表示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不能亲到现场，我的身份与修行，让我只能远远的想象公子的生日，为您送上祝福写远反而进雪无情反而有情，所以妙玉真的是让人特别难以放下，有灵气又有情的人。宝玉也很认真，他的反应特别大，直接跳了起来，因为万万没有想到妙玉会给他送帖子。

宝玉想回帖子又怕唐突，所以请教黛玉，结果半路遇到了邢岫烟。她是妙玉的闺蜜，间接的表达出了妙玉的性情。宝玉非常了解妙玉“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你看宝玉多会夸人，典型的爱屋及乌，邢岫烟与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妙玉教她识字，说明妙玉有文化还乐于教人，又说妙玉不合时宜，为权势不容才投奔到这来的。宝玉便说了帖子的事儿，邢岫烟就笑道：“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鬼僻了。”

“从来没有见帖子上边写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这也是写妙玉特别放诞的道家性情，既合乎庄子，又合乎魏晋风度。妙玉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说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所以她自称槛外之人。又称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自称为“畸人”，如果她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称自己乃世忠扰扰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故你如今只说槛内人，便合了她的心了。”这就是邢岫烟教给宝玉怎么回帖子。

畸人形象来源于《庄子》，庄子笔下写了九个畸形人，多数出在《德充符篇》，这些都是道德和精神高尚的人。妙玉就喜欢另类的庄子，精神超脱的庄子。宝玉回的真好，二人对的是真美。妙玉其实不只是有道家的精神和风骨，还有道家无情的智慧。无情论出于《庄子·德充符篇》“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她对怡红公子不是没有动情的，“踏雪寻梅，生日赠帖，喝茶递杯”都能看得出来；但是论身份，论地位，论空间，论信仰，妙玉跟宝玉不在一个频道。她是学佛之人，太知道情感的无常，“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知其本空而不执着”这就是妙玉。

所以我们从妙玉引申出来一个现代的思想“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还要不要去爱。”妙玉的情感是超脱，也是克制，是动心不动情，所以不伤情，这是道家式的做法。对我们今天的启发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情恐怕极少了。对于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还要不要去爱。”妙玉，选择放手，若在今天，又会如何？

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一书中说“现在的爱情是计算的，是功利的，是以互惠互益为前提的。不会因为爱就选择在一起.....人有冒险性与安全性双重需要，所以当面对不能在一起的爱，不能带来安全感与稳定感的时候可能会放弃，但是这又能带来刺激感和浪漫感，也可能会选择爱情而不求稳定。”无论如何，今天人是自由的；如果妙玉活在今天，可能也会还俗与宝玉好好的爱一场，不至于到了“欲洁何曾洁”的地步，不至于命运如此的不堪。但是今天自由了，爱却更加难了，因为选择多元而难以忠一，将心神聚起，去有风险地爱一个人很难。

在古代，是找一个人去爱；而今天是，与众多人中找一个爱人。古代的难，在如何去爱；今天的难，在如何去选择自由，也就成了不自由。可能年轻的时候，为了爱情，不能在一起也会酣畅淋漓地去爱一场；年龄大了，可能是为了在一起，会选择一个伴侣，好好包容地走下去。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要在这样的安全感与冒险感之间取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