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反抗：晴雯除了撕扇子还能撕什么

大家好，在这一讲我们来讲晴雯。这一讲我给的标题是“反抗：晴雯除了撕扇子者还能撕什么？”我认为晴雯撕扇是最动人的行为艺术，晴雯其实与宝玉没有任何私情，却爱得惊心动魄，这是曹雪芹最让人玩味的一笔。晴雯与宝玉之间的情感是无法定位的，若用今天的话来说，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晴雯撕扇，病补雀裘，临终赠指甲，贾宝玉杜撰芙蓉泪。一个个凄美的画面定格在那里，晶莹剔透却又鲜血淋漓，饱含深情却又无能为力。”能把一个丫鬟和公子之间的感情写到这份上，恐怕也只有曹雪芹了。

晴雯撕扇在红楼梦第三十一回。大观园里的端午节聚会，散席后纷纷散去，黛玉并不觉得冷清，她本来就喜散不喜聚；而宝玉则相反，宝玉是特别怕孤独，怕冷清的人，喜聚不喜散，所以节日聚会散了以后，闷闷不乐长吁短叹。恰巧这时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把扇子失了手，掉到了地上，扇骨给摔折了。宝玉毕竟是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发脾气，就骂她蠢才：“你将来自己当家立事了，也这样顾前不顾后吗？”蠢材骂得有点重，但这骂声中也是有关爱的。宝玉是真操心，怕以后晴雯不当丫鬟了，出了大观园嫁了人后，当家庭主妇也这样毛毛糙糙、冒冒失失得可怎么行。晴雯被骂自然不高兴，若是袭人就忍了，可惜晴雯可不是能受委屈的。她冷笑着对宝玉说：“二爷近来气性大的很，前天踹了袭人，今天又骂了我。”这话很尖刻，不是承认错误，而是明摆着批评教育宝玉，意思是“你脾气也太大了，拿袭人和我当什么了，不是踹就是骂。”晴雯根本没拿自己当丫鬟，有话就直说，当然这份底气也是宝二爷给她的。

因为她了解宝玉才敢这么说，底下的话就更不留余地了；她说：“以前玻璃缸、玛瑙缸，不知弄坏了多少，这一把扇子能怎么着，这是件很平常的事，你要嫌弃我们就打发了，就散。”打坏了东西还理直气壮，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就是晴雯。晴雯是主子的性格，丫鬟的命。提了到“散”字，宝玉就气得浑身发抖，袭人赶忙跑来劝架，晴雯却在那哭，因为她吃宝玉和袭人的醋；这时，黛玉又来打趣儿说：“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恼了不成？”黛玉是真的很有趣很聪明，这边闹得不可开交了，她还能幽默一下来化解尴尬。袭人说：“你都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倒也罢。”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这句话宝玉对黛玉也说过，可见袭人在宝玉心目中的位置，黛玉他也爱，袭人他也爱晴雯，他也疼爱晴雯，不想让晴雯受气。

我们先看看宝玉是怎么哄晴雯的。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

这一段非常精彩，宝玉的心真是干净通达，这都是庄子的思想，什么事爱物？不拿它出气就行了；什么是物用？能让自己开心就好了。庄子在逍遥游中讲了一个大葫芦的故事，诗中的葫芦重达500斤，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就给劈开扔了。庄子说：“你不明白什么是大用，做成腰舟，在江河之上畅游多好。”扇子也是一样，谁说扇子一定要用来扇风？晴雯也真是大胆有创意，一身浪漫的诗意，说撕就撕，宝玉拍手叫好，把麝月的扇子也给她撕直到撕累了。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人比物重要是庄子思想中的“物而不物于物”，宝玉不能忍受任何一个女孩子伤心，尤其是因为他自己而造成的。这是大爱，是情不情。晴雯是丫鬟，地位低，在有限的自由空间中做到了最大的反抗，对等级的反抗，对世俗的反抗，对流言的反抗，晴雯撕扇是很了不起的行为艺术。我们想一想，作为一个普通人，除了撕扇子还能撕什么？扇子不值钱，宝玉的可贵恰恰在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晴雯，给他的一个自由的空间，承载她自由的天性。虽然他们分为主仆，却情同手足。扇子并非只是用来扇风，也可以用来撕。那是因为宝玉知道晴雯除了这个扇子没有其他可以撕的，她没有力量去对抗贾府中的任何一个人，撕扇子应该是晴雯这一生中，获得过最大的自由了，想想也是令人心酸，而这自由却是宝玉给她的。

之前我们说湘云爱的不是宝玉，而爱的是在贾府的时光，晴雯其实也一样。这样任性的时光，除了宝玉谁还能赠与呢？下一个关于晴雯的故事病补雀裘，晴雯是用最后的力气去爱宝玉。在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晴雯病中为宝玉补雀裘也是凄美至极，荡气回肠。晴雯晚上只穿着小袄出去看大月亮，仗着自己平时比别人耐寒，结果真的受凉了，一下子病倒了，却连病倒的原因里边都有几分逞强的味道。她这一病却有很多人拍手叫好，她的美艳让人嫉妒，宝玉与她的关系也让人嫉妒，正所谓风流灵巧招人怨。恰巧贾母送给宝玉一件特别昂贵稀有的雀金裘，是俄罗斯制造的，用孔雀毛一针一针的缝制而成。金翠辉煌，碧彩闪烁，但是后襟上被烧了个洞。这本来是很小的一件事，可是第二天宝玉要赶着穿，总不能穿个有洞的，所以宝玉心急如焚。晴雯就说“我来补”；宝玉不答应，因为晴雯身体刚有好转。但是晴雯却说：“我挣命罢了！”

我觉得曹雪芹写这句话的时候，肯定自己也很感动。你肯为我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我就可以为你拼了命解燃眉之急，这份情义真的是无以言表。晴雯在灯下支楞着虚弱的身体，一帧一帧补进去自己的爱。这一幕就像雕塑一样，透过文字，穿过历史，得以永恒。无论宝玉怎么劝，晴雯只说“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今天可能太过物化的爱情，反而让我们忘了爱情原本的模样。晴雯作为一个丫鬟除了会这么点事，还能给到宝玉带来什么？所以这一回写她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实在撑不住，但是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所以不得恨命咬牙坚持。

宝玉又是端茶又倒水，又拿靠枕在旁边伺候着，也没闲着。他们一生中也只有这一晚是相爱的了，其实这样就足够了，一生中有这样一个时刻，也算是在情场走过一次了。晴雯补完雀裘，病得就更重了，后来又因别人在王夫人面前谗言，王夫人要照顾宝玉的名节，就把晴雯撵出去了。在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写宝玉去探望晴雯，生死离别，让人黯然销魂。宝玉是偷偷去看的，以免又被人说是私情。此时他眼中的晴雯那真是惨淡，睡在芦席的炕上，连口水也没人给喝。宝玉轻轻地拉她，换人赶快给倒茶。壶不像壶，茶不像茶，油腻腻脏兮兮的。这人间冷暖曹雪芹也不知是写现实中的哪个女子，写到这，他自己可能也会哭一鼻子。宝玉倒了茶，自己先尝了尝，才递给晴雯。他的体贴，让我想他到袭人家那时候。但现在宝玉看到平时吃惯了好茶好饭的晴雯，这样的粗茶淡影还饮之如甘醴，一下子就哭了。赶快问晴雯“有什么想说的，趁着没人赶快告诉我。”底下是晴雯的临终遗言了，“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果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宝玉拉着她的手，觉得她是瘦如枯柴，手腕上上还带着四个银镯子，就哭着说：“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于是他卸下来，塞在枕头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擦了擦眼泪，就伸手取出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一般的指甲给齐根绞下，又伸手向被子里，将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与指甲一并送给了宝玉。这是晴雯留给宝玉的两样东西。晴雯快要死了，想的却还是“我太不服了”，这就是单纯的烈性子的晴雯。她有情，但情商低。把指甲和贴身小袄送给宝玉，这是最后的叛逆。最后的任性也是感情上最后的表达，最后还在说：“我不服，所幸如此，那我做了又怎样；反正不必隐瞒。”其实她的意思是，早知道清清白白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平时就真的勾搭了又如何。这里面的愤激之情，是到死才活明白的感觉，也说明晴雯心中确实是有宝玉的，被人骂了之后才发现就算真的勾引他了，也不过是如此的结果，这番愤激无奈真是痛彻心扉的。

晴雯和宝玉的这一场告别之后不久，晴雯去世了，宝玉则写了芙蓉诔。在第七十八回，宝玉为晴雯写了非常长的芙蓉诔，这种待遇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得到过。文中说：“奈今人全惑于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这些是宝玉喜欢的文章。宝玉本是不读书之人，但是记得这几篇。在宝玉的心目中，就这几篇文章可圈可点的，其中就有《庄子·秋水篇》。他反对为功名而写的那些迂腐文章，而这些都是有才气有灵气发自灵魂的歌者，其中屈原、庄子、阮籍都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庄子、阮籍更是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所以宝玉也为自然性灵，写了个芙蓉诔，也是一种挑战和叛逆。

“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22？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最后这几句真是让人泪目：“眉毛像是昨天画的，手指凉凉的，谁来帮你焐。煎剩下来的药还在，衣服上的泪痕还在，你却永远不再了。”最后赋歌的部分也完全是道家思想，“匽然而长寝（庄子的妻子去世了）”是庄子鼓盆而歌的思想。庄子的妻子“匽于巨室”，又回到大自然中，继续参与天道的运行了。“桎梏悬附”与庄子说的倒悬思想吻合。倒悬就是人道挂着，比喻备受束缚。在这最后是对晴雯灵魂的呼唤，黛玉也来了，二人一起祭奠。黛玉像是看到自己死后，宝玉也是这么祭奠自己的。

我们最后再看一下从晴雯的人物性格，我们能引申出什么现代的这样的一个思想。“好强的人如何能够不被伤害？”曹雪芹写了几个好强的人又都有细微不同。王熙凤好强是能力上的好强，羞于说自己生病，是能力上的好强。花溪人的好强是忍耐，她有自己明确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忍辱负重，从来不与人说。晴雯的好强是心气上的好强，所以她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挂念！晴雯的好强是我心一片干净光明磊落，却不如庄子说的以俗观之贵贱不在进。”别人说你好，还是说你坏。其实这与你自己究竟是好是坏没有关系；既然别人是出于嫉妒，为什么不藏着点自己的性格，像宝钗、袭人长得也美，却很低调。

所以晴雯的好强是傻里傻气的，她的可爱也正在于此。拿一颗真诚的心出来与明晃晃的刺刀相斗，打死也不服输，因为她的主体价值观中一定是认为真实是最好的，真实是苍天可鉴的。她自己未必觉察到所言所行应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因为她自己潜在的认为这样做是对的，是符合自己的性情的。她装不了，所以是这样的结局。我的问题是“一颗真实的心是否要全然展现在世人面前？”在自我毁灭的悲壮与自我保护的求生中，哪个对于你更重要？我觉得这取决于你的价值观，更取决于你抗伤害的能力，需要你聪明的去预估世俗可能带来的伤害；如果能承担的话，就可以尽情地展现。如果不能，就还是收着点好。藏着，就是宝钗的智慧，“藏愚与守拙”。这一讲就与大家分享到这，我们下一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