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诗3：孙立 | 李白最爱的游仙诗，原来始于曹植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山大学的孙立。

上一讲我们了解了曹植在诗才上的成就，今天我们来谈谈曹植诗中较独特的一些题材的作品，我用活色生香四个字作标题，有点媚俗的味道，但也有诗文语词的依据。这类较独特的题材，写女性，有美女，包括恋爱期的少女、婚姻期的思妇，失婚后的怨妇、弃妇；写物种，有斗鸡、白马、鹦鹉、鹖鸟、鹞雀、白鹤、有槐树、桔树，有团扇、蝉、酒、刀；写游仙，有天衢、九天、阊阖、太虚、仙宫、白鹿、赤松、童子、真人、神女、仙药、芝草、丹砂、星辰。请注意，这些语词均来自于曹植的诗，如果我们把这些语词组成一个世界，是不是有点天上人间？有点活色生香呢？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问，曹植那么多名篇，为什么要谈这些题材的作品呢？难道只是为了猎奇吗？

我要说：不是。首先，曹植的不少名作已包含在这类题材的诗中。其次，这是曹植诗最有特色的部分。我们且看后世诗家及研究者对他这方面的评价：

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称曹植的意义：“陈思而下, 诸体毕备, 门户渐开。阮籍、左思, 尚存其质, 陆机、潘岳, 首播其华。”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曹植诗在两方面做出贡献，一是“诸体毕备”，他的作品，各种体裁都有，诗、赋、乐府、论、赞、颂、诔、哀辞、铭、章、表，令说等，几乎囊括当时所有文学体裁。

其次是各类题材兼备，送别、赠答、思妇、咏物、游仙、公宴，有着无比的丰富性。“门户渐开”，是指到他这里，文学的大门才渐渐开启。说到这一点，你可能还是不太明白，我们前此有《诗经》、楚辞、汉赋、乐府、古诗，还有各类文章，为什么说自他开始才门户渐开呢？这有两个含义:

一是在曹植之前，虽然有了多种体裁题材的文学作品，但都是生活所需、情性所致的不自觉的产物，我们讲“作家”，首先他要有意识地“作”，而之前的作家，有意识作文而成家的“作家”几乎是没有的，到了曹植这里，才刚刚开启了这个门。

二是，以前的作家因为不是有意识地作文，所以各凭自己的天性或情感，写物抒怀，各自成就一个单项的优秀作品，或因一些诗，或因一篇文，几乎没有集大成的真正意义上的作家。而到了曹植，我们可以发现，他的作品多元，在集大成的前提下又有创新，所以才能开宗立派，影响后人，也才有了上面胡应麟所说的“阮籍、左思, 尚存其质, 陆机、潘岳, 首播其华”，他们各从曹植这里学到并继承了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是他超越前人的地方，他之前，这样的人还没有出现过。

曹植之所以能在文学上具备这样的成就和地位，与曹植诗来源复杂有相当重要的关系。有听众可能会说，来源复杂，转益多师的也有唐人杜甫啊！是的，但我们知道，杜甫所学的，无论是上古的《诗经》、还是六朝的阴铿，都不过是雅文化这一支，与曹植的多元有量和质的区别。

从我上面提到的曹植三类题材的作品中，我们可以领略到曹植既广博地吸收来自雅文化的《诗》《骚》《古诗》，也吸取来自于俗文化的乐府诗和史传小说中的各类传说；他的思想既有儒家的要素，也有道家乃至道教文化的痕迹；他来自上层，却不排斥下层百姓的趣味；他的身上，既有汉文化之根，又有胡人文化之枝叶。这种多元文化的杂交，带来曹植诗原生性的生猛和多种文化并存的多面。而这种特性，在上述题材里得到了鲜明的展现，也是他能够成为一个大家的原因所在。

说到这里，大家也许会明白我选择这三类题材的诗来介绍曹植诗的理由了！

曹植诗里，有他人所少有的一些特色。我把它概括为三气——“女气”、“骨气”、“仙气”。

我们先说女气。

文学史上写女性的诗从《诗经》时代就有，但那是正常的女性，正常的描写，不具备女气，女气应该特指男性诗作里所具有的女性特征。在曹植之前，谁的诗具有女气呢？相信很多听众已经神会了，就是屈原的楚辞。但楚辞中的女气只是偶尔出现，不多，也没有独立成系列。到了曹植，有直接写美女的，有借写美女尤其是思妇、怨妇来写自己的，而无论哪一种，都具有女性阴柔妩媚的特点。这类作品，以男性的身份，体味女人的心理，温婉细腻，潜气内转，情绕歧路，千折百回，某种程度上还超出了女人写女人，这就是所谓的“女气”，它在曹植诗中成为一个特殊的景观。

比如他的《七哀诗》是这样写的：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是曹植的代表作之一，内容写悲愁的思妇，他的“君子”，也就是丈夫外出十年了，思妇独守空闺，思君而不得见，也不知何时能够见着。无奈之下，她想，哪怕她像一阵西南风也好，可以飘入丈夫怀中，可怜的她又说，如果我变成了风，你还不开怀，那我将来可该怎么办呢？全诗低徊要眇，婉转动人，语言也华美骀荡，真正体现了他的“辞采华茂”的特色。曹植以男性诗人的身份写思妇之愁，心思细腻，清路尘、浊水泥、西南风，入君怀，取象阴柔，正是所谓女性化写作。而诗中的思妇之愁，又何尝不是他的身世之感和一己之愁呢？因此，我们说的女气，就是以男性的身份，借女性之口，抒写他的隐秘曲折的情怀。这是楚辞和《古诗十九首》的写法，曹植将它发扬光大了。他的其他类似诗作如《种葛篇》《浮萍篇》《杂诗》“南国有佳人”均是如此。

再说“骨气”。

钟嵘在《诗品》中说曹植“骨气奇高”，是一个非常准确的评价。读他的《赠白马王彪》的序，直言有司之残酷无情，直诉自己“意毒恨之”。诗中“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軏，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数句，激愤填胸，辞坚义朗，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完全够得上“骨气奇高”这四个字。

这一类直写胸臆的作品具有“骨气奇高”的特征不奇怪，他的一些咏物诗，甚至是写美女的诗，也具有这样的特点，就很少见了。清人吴淇评曹植诗：“称物引类，比兴之义为多”，评价得很准确，但不全面，缺的就是曹植的咏物写人诗同时也具有骨力。比如他的《斗鸡》是咏鸡的，《美女篇》是写美女的，文辞华美，但同时也很有骨力，有气格。即便是他的咏物诗赋，飞禽走兽，花花草草，也有气骨格力，这是很难得的。比如《蝉赋》，以蝉写自己志行高洁，语言光英朗练，很有骨气；《斗鸡》写斗鸡的神采：“群雄正翕赫，双翅自飞扬。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抓住斗鸡的双翅、悍目来写，以飞扬、清风、朱光传其神采，确实形神兼备，骨力非凡。又《白鹤赋》以素鸟有奇志入手，柔中带刚，又辞采斐然，是另一种写法。这些，均体现了曹植诗具备“骨气端翔、光英朗练”的风格。

第三我们再说“仙气”。

清人乔亿《剑溪说诗》云：“陈思诗主以神行，笔未尝着纸。”“神行”，“未尝着纸”，说明曹植诗凌空而起，有神仙气。而有神仙气的诗人，在中国文学史上可不多见，所以，同样来自清人，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里举例说：“顾所号为仙才者，唯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人而已。”能与李太白、苏轼等赫赫大名的人并列，就是因为曹植诗中那种活色生香的仙气、或称为灵气。

曹植一生写过多篇与神仙道教相关的作品，有文有赋有诗。像《七启》《辩道论》《释愁》《释疑》《白鹤赋》《仙人篇》《五游咏》《远游篇》《升天篇》《飞龙篇》等，或专写神仙，或涉及对道教的认识，前后有所变化。

黄初年间，曹植开始写系列游仙诗，《仙人篇》写出缥缈奇丽的神仙世界远远超出“四海一何局”的人间世，在这里，玉树扶道，白虎夹门，有仙人，有素女，可抚琴，可吹笙，吸引曹植真想“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他向往神仙世界，希望摆脱人间的烦恼，超脱于人间。《游仙》诗也是如此，他觉得“人生不满百，岁岁少欢娱”，“意欲奋六翮，排雾陵紫虚”，到光怪陆离的仙界去，“翱翔九天上，骋辔远行游”。《升天行》（二首）还展示了对蓬莱仙境及蓬莱山上兰桂参天，众仙班列的向往。

你也许会问，曹植为什么在这段时间开始慕仙，写游仙诗呢？

这和黄初年间曹丕限制诸侯外行有关，该令限制诸侯在其侯国内行走，且只能止于三十里之内，使得诸侯形同软禁。所以此时曹植所写游仙诗实为羡仙，通过这种形式表达自由的愿望。

到了明帝太和年间，曹植又写了若干首游仙诗，这次写游仙诗的动机、内容和风格与黄初年间的基本限于慕仙略有不同。

明帝继位以来，曹植本以为换了一个皇上，那个长年压制他的文帝终于驾崩了。他的侄子继位，他有了皇叔的身份，所以多年压抑下来的军政理想又蠢蠢欲动，他在很短的时间内连续写了两篇《求自试表》，表达从政从军志向。但过了两年，他发现，明帝除了没怎么为难他，也还尊重他以外，他最想做的事情并没有大的改观。所以，在太和三年以后，眼见出山无望，曹植又写有一组游仙诗。如《飞龙篇》《桂之树行》《平陵东》《五游咏》《远游篇》等。

比如《五游咏》中写四方已不足游，须上游于天，故云五游。其诗云：“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伏西棂，群后集东厢。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踟蹰玩灵芝，徙倚弄华芳。王子奉仙药，羡门进奇方。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

这些作品和黄初年间所写的慕仙羡仙的作品有所不同，其中既有对仙界的欣羡，也有对仙帝的服膺，还有在仙界的巡游、饮风吸露、服药，并公开提出了“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的口号，说明他对现实已是绝望至极，变成一个热衷于仙药、灵液、神人、素女，御风而飞，祈求长生不老的“俗人”。

关于游仙诗，清人朱乾在《乐府正义》中说：“游仙诸诗嫌九州之局促，思假道于天衢,大抵骚人才士不得志于时，藉此以写胸中之牢落，故君子亦有取焉。”这是很有见地的话，用在曹植身上也非常合适。

最后，从文学角度来说，曹植不仅首次以“游仙”作诗的标题而正式确立了游仙诗的诗体，他也开启了游仙诗的新境，其内容和形式，远超战国秦汉时期屈赋的游仙和汉代具游仙元素的诗作。在他之后，阮籍的《咏怀》有游仙的成分，但他的游仙诗不纯粹，他是将游仙作为咏怀的一部分来写的，并且因此缘故，并没有将诗作命名为《游仙》。直到东晋时期，郭璞将曹植的游仙与阮籍的带有游仙元素的咏怀诗相结合，创制了新型的游仙诗体制。作为郭璞的前驱，在谈到游仙诗时，当然不能忽略了曹植。是他，引导了诗中与人世间相对的、活色生香的神仙世界。

以上，我们分析了曹植诗的女气、骨气、仙气，领略了他诗歌的特色和贡献。最后我们要说的是，曹植的贡献不仅在于他创作了众多好的作品，更在于他对魏晋六朝其他诗人的影响。我们上面只是简单说明了他对东晋时期的游仙诗兴盛的影响，其实，曹植的影响不止于此，除东晋以外，他对西晋太康文学、对南朝谢灵运、谢脁的诗歌创作，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他是南朝唯美文学发展的先声，也是我们浓墨重彩讲述曹植的原因之一。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这一讲我们分析了曹植主要作品的特点和三气。下一讲，我们再了解一下，汉魏六朝除了曹植外，还有哪些值得我们去了解的作家。

我是中山大学的孙立，我在喜马拉雅等你，下期再见。